沈钰一怔,并未料想到其间相隔如此之久,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又道:“下去吧,不必在门外候着了。” 哪知明德当即摇了摇头,嗓音嘶哑道:“陛下有所不知,陛下才刚刚登基,难以服众,若没什么人在陛下门外候着,总会有些有心之人趁机作恶。老奴虽年迈,但这些陪先帝学来的教训,还是懂的。” 沈钰低笑一声,反问道:“朕怎么不懂?”他朝那堆成小丘般的奏章昂了昂下巴,“十有六分是教朕如何治国,如何平天下,在江北战事上主张以和为主;余下三分则劝朕三思拟旨,以战为主,闭关城门不放流民进入,平定江北边境混入的戎卢人。至于剩下一分,则是鱼目混珠,咬文嚼字,既不主和抑或主战,不过是些谗言滑舌的……油头而已。” 他一挑眉,看向明德,“真当朕看不出这些人存着什么心思?” 这一挑一望,衬着他愈发明亮的少年恣意,明德有那么一瞬看走了眼,以为见到了年少时的先帝。 先帝登基时也不过仍是个少年,接下了前辈人留下的烂摊子江山,竟以一己之力,力缆狂澜,挽救了濒临死亡的王朝,甚至在两年之后收复了曾经失去的燕云十六州。 “如今的东梁百年无战事,文化兴盛,民生享乐,不识外忧。倘若江北边境与戎卢烧起战火……”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几分沉重:“受苦的仍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江北一带已是安逸多年,将士怕是懒散毫无斗志,戎卢擅骑兵,江北地形险峻,戎卢人自出生便生活在江北的草原上,对地形早已了如指掌。况且江北边军的编制并不适用于战事。” 他合上陈年旧书,揉了揉太阳穴:“当年固守江北的那批兵是从白玉京都城军营选拔过去的,如今几年过去,江北边境军营青黄不接,京师这边却并未再挑选新兵进去。” 明德笑道:“那时的皇上不过八九,却记忆犹新。” “出生在白玉京,长在帝王家,朕从来都不是什么寻常孩童。”沈钰抿了一口茶,岔开了话题,“不过也有些奏章有趣得紧,”沈钰话锋一转笑弯了眉眼,“青州通判高玄,他的奏章看起来絮叨,却实际上内心细腻,通篇读下来反而对青州此地如今现状要清晰许多,开篇问安,倒是日日不歇。” 沈钰说着,朱笔一挥批留了几个字:朕安。 明德本就一个粗人,识的字不算多,更不懂政道养兵之理,只得打着马虎笑了几声,微驼着背:“陛下,酒温好了。” “嗯,”沈钰翻着奏章,头也不抬道:“退下吧。” 待明德离去后,沈钰才疲惫的以手掩面,轻轻掐了几下人中,将余下几分还未来得及阅读的奏章推至一边。沈钰披上狐裘锦袍,让书童提着酒壶,踏进了宫内旁的凉亭。 这亭子是当年老皇帝下旨建起的,建好后让沈钰自己取名。然而那时他与老皇帝置气,硬是不取名,结果直到现在这亭子仍是个无名之亭。 沈钰折下一只寒梅,放置在一旁陪他饮酒,再提壶为自己斟上一杯,一饮而尽。紧接着又倒满,喝尽,一杯接一杯,恣意微醺,对月独酌。他身后的童子沉默地替他温着酒,并未劝言,温完酒便微微俯身行礼,无言退下了。 几杯酒下肚,沈钰就已醉了。但他并不担心此时有人行刺,白玉京里里外外都有密集的眼梢盯巡,倘若真有刺客,也只有来去无回的下场。皇宫对他而言,更像是个巨大的牢笼,密不透风的视线时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这世上藏不住的除了爱和欢喜之外,权势的渴望,狼子野心,同样都是藏不住的。年幼时不懂世故人心,手段尚浅,难以同恶人周旋,故而比起鬼魂妖怪,沈钰更惧人心。 沈钰醉意欲浓,他瘫倒在桌前,欲睡复醒,眼睫微颤,已经慢慢阖上了。 而亭尖上正停着一只黑蝶,没人注意到它是何时出现的,但它就这么一直停留在凉亭上方。蝴蝶忽地抖了抖蝶翅,迎风洒出了点点如星尘般的粉末,不多时竟是鼾声轻起,四下里唯有沈钰所在的凉亭并未有所波及。 蝴蝶飞下凉亭,在雾气渺然中化成冷峻青年,他身着一袭蝶纹红袍,猩红长袍犹如这深沉黑夜中一抹跃动的焰火。叶轻云快步跃上凉亭,一把夺去沈钰手中的酒杯。 “酒量不好就别喝酒,本来就是一杯酒的量,喝酒多了还伤及脾胃。”叶轻云神色不悦,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少年的额头,那双漆黑的瞳仁中是显而易见的不满。 “你……”沈钰睁了睁眼,醉眼朦胧,根本分不清眼前人是谁,只是轻声道:“你是来刺杀我的么?” 叶轻云一顿,无奈道:“怎么可能?” “那你会唱姑苏小曲儿么?” 沈钰黏糊糊地说着话,茫然地抬了抬下巴,似乎又想沉沉睡过去,眼前不知是谁总是扰乱他的睡意,不愿让他睡过去。 “……”叶轻云静默了一会,“我不会。” “……那可真没用。”沈钰嘀咕道,“以前有个人,很厉害,教我唱姑苏小曲。” 他似乎晕得难受,闲下来缓了一会才继续道:“他指点我的剑法,教我歌谣,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娘外,待我最好的人。” “那个人是谁?”青年轻声道,“你还记得他么?” 沈钰醉得厉害,思索了一会,竟也想不起名字,只好嘟囔道:“不记得啦。” 叶轻云忍不住笑了:“也是,少年心性,只顾着顽皮。” “可是……”沈钰趴在桌角上,无声笑起来,“我好想去找他呀。我不想当皇帝,我想找到他之后,回到姑苏开一家冷元子铺。夏天的时候我卖冷元子,到了冬天我就卖滚烫的香茶。” “……春天和秋天,我就把铺子关掉,去和他云游天下,什么花开了就去看什么花,好好看一眼这个人世间。我和他的身边永远春意盎然,鲜花簇拥,这样才算美好。” 他轻轻抚摸着沈钰的背脊,仿佛在揉着一只猫儿,也知晓如何才使这心性警惕的猫儿慢慢放松下来。沈钰埋头在他的怀里,睡得昏沉,也不再言语。 反观叶轻云,也并未打扰对方的沉睡,自始至终都沉默着,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少年消瘦的后背,由上至下缓缓按摩起来。 青年按揉了一会,忽然轻声问:“我那时是不是吓到你了?” 沉睡的少年自然无法给他答案,明月、清风、桌上的折枝也无法为他指点迷津。 “我回去之后又好好想过,觉得确实不妥,我不应该那么冒失地出现在你面前,可惜你曾经也从未教过我如何与你相识。”叶轻云运用妖力使手掌发热,上下轻揉,试图减缓少年过度的疲劳。 他停歇了一会,又小声叫道:“鹤玄子大人。” “……鹤玄子大人。” 青年抿了抿唇,又唤了一声:“……鹤玄子大人,我来找您了。” “我竟然开始羡慕你折下的这只梅花,它可以陪你饮酒,而我却不能。”他沉默地自说自话,“我应该顺其自然地出现在你面前,慢慢接近你,得到你的信任,陪伴在你身边,”他小声道:“如此一来,我们水到渠成。” 沈钰在睡梦中嘤咛一声,仿佛回应了他的自问自答,随即又消失在落雪之中。叶轻云提壶,昂头饮尽了壶里的最后一滴酒,眼角隐约泛起微红。 青年搂起他的后背,另一手托着他的双腿,打横抱起了少年。沈钰脸朝外面,睡得并不安稳,他微皱着眉,嘟着嘴浅浅地呼吸,整个人蜷缩在叶轻云的怀里,睡姿显得有些稚气。青年俯首,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少年的额头,神情冷峻,仿佛在做一件对他而言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怎会伤您?”他喃喃道,“我愿用我的性命与孤胆来护您的周全,追随您的魂魄,直到我身死魂散。轻云生命中的那些漫漫时光,唯有陪在您的身边,才不算辜负如此长生,才不算荒废光阴。” 他将怀里的少年放在床榻前,俯身埋在沈钰的脖颈处,黑发如流水般散落在男孩的衣衫之上。他曾日思夜想的檀在鼻尖淡淡拂过,铺天盖地弥漫开来,不疼不痒地挠了几下他的心窝,不疼,但痒痒的。 叶轻云犹豫片刻,伸手撩开男孩厚绒的衣袖,果不其然摸到一颗细腻温暖的圆球。 不出叶轻云所料,那是一颗赤红色的琉璃珠,与垂在他手腕间的那颗琉璃珠成双成对,皆被一根红色细绳紧紧系在腕间。
第33章 权衡利弊 沉沉夜色之中,叶轻云的笑容难以遮掩,几近笑出声来,心里快乐到无与伦比,心花怒放。手心中的琉璃珠通体鲜红,被一根有些老旧的红色绳子系得很紧,沈钰的体温把它捂得热乎乎的。叶轻云原本只是试探着去寻找它,却没想到它被人细心又珍重地带在身上,夜里睡觉时也没有摘掉。 当年鹤渊转世之际,将两根颜色相同的珠子用红绳串起来,亲自蹲下身,认真系他的手腕间,以及自己的手腕上。鹤渊许是心底清楚,也猜到转世之后或许相见不相识,便亲自叮嘱叶轻云要以红绳为据。 青年眉目间藏之不及的欢喜笑意,在这一刻尽数倾泻。当年那点藏不住的心思,如今一样是藏不住的。他的指尖点上自己的眉心,从中拉扯出一缕纤长的灵魂,他将这缕残魂细细揉捏几下,让掌心的琉璃珠将这缕灵魂“吃”了下去,以元魂养珠。琉璃珠的血色在吞噬灵魂后显得更甚艳红,轻云轻轻吻了吻珠子,又把它不动声色地藏进衣袖之中。 有了这缕魂魄,无论沈钰行至何方,叶轻云都能寻着残魂找到他。 叶轻云抬手抚上沈钰略显冰凉的脸颊,吃醉了酒的少年睡得并不安稳,却也少去了清醒时的那目中凛冽,平添了些许温顺。他紧靠着沈钰坐在榻边,纤细的指尖描绘着少年眉目的轮廓。他来得有些迟了,待他寻到沈钰时,他的男孩早已知事识人,原本想偷偷抱走自己养大的想法,断然是行不通了。 他拖着伤病,不得不又等了几年,直到年幼的沈钰为了寻找山海经中所描述的凤凰,而在某个深夜突然到访岐山。 淡白月光下,叶轻云摊开手掌,灵力随指尖流淌而出变化为一朵深红海棠。海棠浮空悬在沈钰的额头之上,淡红光点徐徐飘落,海棠花则逐渐枯萎。随着花瓣的凋零,沈钰的梦境犹如画卷般向前铺展开来。 三百余年不曾相见,叶轻云已经很好地掌握了玲珑传授给他的入梦之术。 梦里的姑苏依然有着往日的模样,风雪桥旁贩卖酒酿圆子的婆婆,以及倚柳而立的少年人。少年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清秀温良,身形消瘦却如青竹般挺拔,一套姑苏十三宫剑法舞得行云流水,天资拔萃。看沈钰练了一会剑,叶轻云有些等不及了。他钻入沈钰的梦境可不是为了看他练剑,也实在不甘被沈钰忽视,便轻巧化成一只蝴蝶,落到了他的剑尖上,引得少年惊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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