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好像来晚了。”他忽然垂下眼睛,眼角微微发红,看起来竟有些委屈,“……可是我受了伤,疗伤花费了些时间,又不能满身是伤地来见你。” 沈钰一怔,手里依然握着剑,却不知道究竟是该刺过去,还是就此放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不知所措的。 想来他沈钰自出生以来,也不过寻常人一个。幼年跟怜宫主一同生活了六年,怜宫主爱风花雪月爱月下吟诗,要她被关在那一亩三分地的红墙深宫之中是绝无可能的,何况当年姑苏十三宫上上下下,掌门和长老们都反对这门亲事。 她却扔下一句“此生非沈峰不嫁”就背着她的剑一个人偷偷下山,跟随老皇帝,愿意随他入宫生活。 大婚那天,柔软红绸铺满了整个皇宫,大红轿子里铺上厚实柔软的地毯,宽阔又舒适,摆上了一桌鲜嫩欲滴的蔬果与糕点。 他的心上人由他亲自背进轿子,他则策马慢慢沿街走在车队前方,鞭炮枪鸣,举国欢庆,那是一场东梁自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婚礼。 深宫女子不可习武,老皇帝深知他的阿怜舍不得剑,干脆就在众多大臣的反对声中,为心上人打破了这上千年的陈规,只许怜宫主一人习武。 直到沈钰诞生,江怜为了寻觅个清静,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参与储君之争,便带着他离开白玉京,返回十三宫住了下来。 但怜宫主还是死了。十三宫被魔教寻仇,江怜就死在三年前的江湖仇杀之中。 当年的沈钰不过十三岁,只因为前一日没有认真练剑而和母亲大吵一架。彼时他仍是年少气盛的世家少主,剑法也不练了,跑到万神山庄疯玩了一晚,彻夜未归。十三宫被屠了满门时,他虽然逃过一劫,却也从此与江怜阴阳永隔。 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从风光无限的世家少主到落魄潦倒的世家少主,只需要短短一天一夜。 十三宫被毁得只剩下断壁残垣,沈钰清晨踏着朝霞回十三宫,却只见琼枝浑身是血,忍着眼泪从藏身的酒窖里跑出来,手里紧紧攥着象征十三宫宫主身份的玉戒指。她将玉戒指交给沈钰,却见沈钰头也不回地去了当铺。 琼枝微愣,随即反应过来。 那枚翡翠玉戒即便再价值连城,又有何用?十三宫既毁,他甚至没有足够多的铜钱为江怜买一个棺材。 他只在怜宫主身边得到过爱,在皇宫中摸爬滚打出了一身坚硬盔甲,见过比鸩毒更险恶的人心,也自以为刀枪不入,他舍弃了感情,也就没什么东西能伤到他。 尽管对他而言仍旧犹如昨日,却也不再像幼时渴望回到儿时,幻想着再见怜宫主一面。那些事儿已经过去,谁也无法挽回,现在却有一个人,拥抱着他说他来晚了,道了一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和谁说的,沈钰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个人绝不会是他。 手里的长剑却隐隐发烫起来,沈钰险些连剑都握不住。 青年干脆夺去了他手里的剑,丢在了地上,双手捧着他的指骨,细心捂在掌心里暖着,直到对方的指尖在他的手心中逐渐变热柔软起来。 沈钰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他习惯了在朝堂之上居高胜寒,在新旧党派的唇枪舌剑中应付自如。 捧高他的人在朝廷中不胜枚举,而私下里结党营私的也大有人在。沈钰知道怎么做,也知道怎么做好,他做得很好,一连踏上皇帝位。 他没有亲人和朋友,也没想过和谁有牵连羁绊。他兼济天下,视国为己任,分外清明。 这没什么不好。 沈钰轻轻抽回了手,不为所动:“夜里风凉,阁下还是早些归家为好。” “你在这里,我就不会走。”叶轻云道。 沈钰低笑一声:“多亏阁下的福。我本不信这世上是有妖魔鬼怪的。” “骗人。”叶轻云轻声说,目光淡淡望着眼前的少年君主,“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沈钰这辈子最受不了被人这样看着,曾经的怜宫主也如同眼前的青年,总爱笑眼温润地瞧着他,哪怕什么也不说。 “那我问你,你要如实作答,”沈钰转身,往木榻上一坐,模样骄傲又带了点孩子气,仿佛他此时坐着的不是一把寻常的木榻,而是他的皇位。 “我的前世,可说要你来寻?” 叶轻云瞧着他那模样,深觉眼前的这少年仿佛一只顽固的猫儿,骄傲又爱耍小手段。哪怕当了皇帝,却还是个少年心性,傲气凛凛,毛肚皮下是那颗不曾随时光而改变的细腻心思。 叶轻云忽地记起,眼前的这人看着成熟,却也不过才十六岁。 寻常人的十六岁,本应是下了学堂书院,与邻家孩童嬉笑玩闹的年纪。 本应是悄悄有了心上人的年纪,却又双颊通红炽热,支支吾吾,遮掩真心。 本应如此,本应如此。沈钰不曾经历过那些所谓的本应如此,他人生中第十六个年头,是不曾停歇地周旋在新旧党派之中;是居高位于朝堂之上,登基不过一年的初始;抑或是无数个睡不安稳的日夜中不曾解开的眉头。 登基于他而言,既是出路,亦会成为枷锁。 “他只说……”叶轻云停顿了一下,忽然说不出口了。 说了什么?说了一句,“你若想来寻我,那便来吧。”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什么都没留给他。
第31章 缘起岐山 “那为何还来寻?你明知,便是寻到朕,朕也不识你。” 叶轻云却只是望着他,那目光让沈钰感到复杂难言。沈钰自幼也算见识了许多人,自然知晓何为真心假意。而那只蝶妖的目光中却糅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就连他本人都在为他此行的目的感到迷茫。 叶轻云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他又说道:“我就是想来。我很想……见见你。很想很想,想了很久了。” 沈钰一下哽住了。 烛夜微凉。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甚至可能有点反感我的出现。我不介意被你利用,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留在你的身边。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做到。倘若你想要海晏河清,为万世开太平,我为你扫清通往这条路上的一切阻碍。倘若你想要摘星取月,无上权势,我亦可成为你的踏脚石,你的一颗棋子。不论你要做什么,只管开口便是。” “我能做到的事情很多,世界很大很大,可我只希望你能够得偿所愿,无论是什么。” 叶轻云的嗓音并不算多清晰,反而沙哑而含糊,仿佛那悠长岁月中早已油尽灯枯的铁鼓。他或许是太久不开口,导致此时说话的音节都不太准确。 叶轻云闪电般出手贴上少年的脊骨,沈钰心中一惊,剑光一闪直取对方的喉咙,叶轻云躲也不躲,任他横剑贴着脖颈。 一股暖流自脊骨向上蔓延至全身,温暖而舒心。 青年忽然动了一下,任由沈钰拿剑横在颈侧,以一种卑微之姿单膝而跪,沉声道:“……我不是刺客。我不是来杀您的,我是来爱您的。” 沈钰眼瞳微缩,紧接着就笑出了声:“你可真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不过你可知道我到底是谁?姑苏十三宫宫主,当今东梁的一国之君,论及金钱权势,绝色美姬,只要我想要,便是应有尽有。” “这我自然知晓,可我和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来到你的身边都带有这样那样的目的,可我没有。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来找你。”青年沉默了一会,开口却是清润的岐山口音,显然不是白玉京人,他每吐一个字都要犹豫一会,仿佛只是在确认自己的发音是否正确,那双瞳仁清澈又显而易见其心真诚。 沈钰顿了顿,嘶哑道:“天子贵为九尊之躯,何故需要你的保护?” 叶轻云却摇了摇头,固执小声道:“我很强大的……” 沈钰沉沉盯了他一会,最后松开了手,目光落在青年脖颈上那一道渗着血的红痕,又不着边际地悄悄移开,最终淡淡说:“公子还请离开吧,我暂且不会追究今夜发生了什么,公子也莫要再与我纠缠不清了。” 沈钰顿了顿,轻声说:“我知道你怀念过去,可对我而言,和你许下约定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我是沈家的第六个孩子,如今更是十三宫的宫主。” 叶轻云起了身,依然垂着眼睛,只默默伸出手掌,五指贴在对方的脊骨之上。青年的五指间忽然传来了阵阵暖意,先前因为应酬和连夜批阅奏章堆积起来的疲惫感,竟然在对方的操控下转瞬即逝,只一会工夫就浑身暖热充溢起来。 “你根骨虚弱,不适于久坐,”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口道:“陛下,请以自身安康为重,莫要再连夜不眠了。香料只是寻常之物,陛下莫要疑心,只是陛下曾经喜欢,我就将它带了过来。” 沈钰微愣。 陛下这个词,朝中之人谁都说过,入耳几乎早已麻木,可眼前这人一开口,吐出这个词竟带着微微难言的凉意,刺得他有些不适。 “不劳阁下费心了,请回吧。” 蝶妖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回了手,忽地化作一只蝴蝶在他眼前悠悠飞去。沈钰心里一惊,那只蝴蝶通体漆黑,几乎夜夜出现在他梦魇之中,蝶翅轻颤悠悠飞出窗外,融入了沉郁黑夜中。 沈钰静默了一会,熄灭了香炉,从中捻取了一点粉末。沈钰怔怔望着自己的掌心,少年的手掌白皙莹润,骨节纤长却手劲极大,指腹覆满了薄茧,一眼便可知这双手既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是常年习武练剑之人。 掌心中尚未燃尽的香料仍然清甜,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爱这种甜到发腻的香味。 沈钰对着御台发了一会呆,仿佛忽然想到些什么,忽然高声呼唤:“明德!” 明德立刻推门而入,一眼望向年轻的帝王。 沈钰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查明这炉子里的香料来自何地,查出来之后告诉朕香料的名字。” “老奴明白了。”明德微弯腰,“陛下,夜深了,可是要就寝?” 沈钰拂袖,并未再说什么。明德这就明白了,微微弓着身退了出去。 那蝴蝶来得快,走得也快。 沈钰拿到山河归尘剑的那一年,江怜便提前为他行了加冠礼。 江怜宫主死后,许是江湖愈演愈烈的声响终是闹到了朝廷之上,被老皇帝听见了,终于存了点良心来寻到他,他的日子才好过了许多。 叶轻云小心翼翼贴上他的脊骨,手掌温热涌出内力,待他如稀世珍宝,反倒是衬得他仿佛罪恶深重之人,像是遗忘了什么重要之物。 犹如一梦之中千万梅花在夜里绽开,雪白花瓣随风而去,这一瞬间仿佛腊月时的初雪般温柔入微,寒梅之下是那人铮铮铁骨下的君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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