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输了,徒儿。”渡鸦手握长剑,丝毫未动,“天帝试炼的期限在一年之后,你若是不努力修炼剑术和仙法,谁也帮不了你。” 渡鸦打量着他,虽然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变化,表情寡淡,话却比平时更少了。渡鸦见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敏锐地察觉到鹤渊的沮丧和失落。 眼前的少年刚满十八岁,年轻、心事也浅,尽管身陷淤泥,心底却仍藏着一缕身为天才的傲气。就在刚才,她打散了鹤渊的傲气,以身作则告诉他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能做个井底之蛙。 诚然地说,十八岁结出金丹确实了不起,多数凡人十八岁仍在炼气期苦苦挣扎,倘若有师父指导,则少数人跨步筑基期。鹤渊前十八年的生涯,既没有师父指导,只能自己摸索。 渡鸦忽然出声:“等等。” 她忽然上前,抓住鹤渊的肩头,强迫他转过身来,审视的目光扫上他的脸庞,却又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见少年鼻尖微红,眼底溢出大滴大滴的泪光,像是心底委屈堆积经年,一朝尽数倾泻。渡鸦心底一紧,顿时手足慌乱起来,拍拍他的肩,又摸摸他的头发。 她从来没有安慰过谁,也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人。 “哭什么,你打不过我很正常,放眼整个天宫也没人是我的对手,”渡鸦不知从何表达,只能嘴笨地安慰他:“在同龄人里,徒儿一剑斩杀当初欺负徒儿的人,其实已经很厉害啦。” 她只想击散鹤渊的骄气,却不想打碎他的傲骨,以及少年人的雄心壮志。于是渡鸦小心翼翼斟酌用词,思量道:“你别太担心,区区一个试炼,还有师父在呢。” 她犹豫了一下,见前面两招全无作用,小徒弟还是低着个头,虽然没有哭出声,却还是情绪不高。渡鸦心底轻叹一声,走上前轻轻抱住了鹤渊。 “据说这个方法,在凡间是很奏效的。人间的母亲会像这样安慰她的孩子,”渡鸦轻声说,话中带笑,“一日为师,终身都是你的师父,既然做了我的弟子,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区区一个试炼而已,别怕,师父护着你。” 鹤渊任由师父抱在怀里,浑身轻颤起来。鹤渊成长至今,第一次有人这样抱着他,告诉他别担心,有师父在。被人拳打脚踢,排挤孤立,鹤渊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如今在师父的怀里落泪,还倔强得很,不愿被渡鸦看到。 渡鸦正思索着怎么继续说下去,却见鹤渊忽然抹了一下脸,擦去眼泪,不太习惯地笑了起来,抬手回以拥抱。 “以后师父想要什么,只管告诉徒儿。”鹤渊吸了吸鼻子,鼻尖一片通红,“哪怕是天上的星月,徒儿都愿意为师父摘下来。” 渡鸦愣在原地。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温柔地轻轻笑了一声,顷刻间眼底的温存散去大半,又恢复了曾经的懒散模样。 渡鸦抿唇,轻轻拍着鹤渊的后背,语气平静道:“天宫之中,人人皆想要我死,唯独我的徒儿,想要我好好活着。星辰明月还是罢了,为师从不做摘星取月之梦。至于为师这辈子想要的东西,徒儿怕是送不来的。” 十八岁的鹤渊不知世故,云里雾里,只当师父同他开了个玩笑。
第20章 天生反骨 鹤渊脱去衣袍,赤足站在铜镜之前。 一人高的铜镜中映出少年苍白的面容,这面雷铜镜曾是渡鸦遣人搬来的,搁置了几百年,鹤渊偶尔也会瞧上一眼。 说来奇妙,在他与叶轻云相遇之前,铜镜中的少年近千年一袭白衣,不曾更改分毫。偏偏与叶轻云相遇之后,镜中的少年白衣改红袍,眉目依稀凛冽,仍是遮不去几分少年傲气,手握山河归尘剑。 镜中之人身着红衣,却那般鲜活而明艳,与镜前鹤渊一袭死气沉沉的黑衣恰恰相反。鹤渊头戴青玉冠,一身黑色劲装,紧抓着一柄锋利短剑。为了确保叶轻云足够安全,他把山河归尘剑留在对方的身边了。 在离开之前,他的指尖抚上镜面,停顿在红袍少年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极浅的指痕。他虽不知镜中为何人,那样的鲜明却是他从未见过,只是看着,就心生羡慕。 “这三更半夜的,徒儿怎么跑回来了?” 鹤渊肩膀一僵,短剑瞬间出鞘,在分辨出身后人的身份之后,整个人又放松了许多。他转过身,映入眼帘的人果然是渡鸦。少女一袭水红长裙,怀中搂着一枚白玉瓷瓶,半倚着门,似笑非笑看向他。 “师父既知三更半夜,又为何还在此处?”鹤渊把短刀回鞘,不动声色道:“更深露重,师父还是早些回青莲宫歇息为好。” 此话一出,却见渡鸦笑意渐浓,并未回应,反而戏谑一笑。 渡鸦走到鹤渊的身旁,她指间的储物戒闪过一道寒光,渡鸦手中就多出一个小瓶。 她将小瓶塞进鹤渊手中,声音不大:“徒儿若想杀人,仅凭一把短剑,可是很难的。把这个涂在你的短剑上,这东西可比短剑有用得多。天帝经年服用灵丹妙药,体内药力堆积经年,只需一味药引,就可将那些灵药转为致毒。” 渡鸦拍了拍鹤渊的肩,“你曾经师从那江南神医,应该非常熟悉药理之奇妙才是。” 鹤渊的手倏然一顿,玉瓶微凉,他正欲说些什么,渡鸦却拍了拍他的肩,没给他这个机会。渡鸦明显误会了他的心思,师父身为天帝的女儿,却给了他一瓶毒药。 “师父!”鹤渊迎着夜风,朝向不远处缓行离去的红衣背影,不由地大喊:“你要去做什么!” 鹤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想问:为何出现在此地?为何如此了解天帝每日服下的药?然而那些话悬在嗓子眼,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鹤渊甚至想问她,十八岁的那场相遇的夜晚,她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渡鸦脚步一顿,显然听到了他的呼唤,却并未转身,而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鹤渊便知道,他是得不出答案的。 鹤渊深深看了师父一眼,转身离开。天宫之中,天帝居钧天宫,位处天青城的中央。始母神女娲居摇光宫,位于天青城西北侧,天宫中第二大的宫殿。 鹤渊足踏祥云,刚飞到摇光宫外殿,就见侍卫朝他俯身行礼,立刻小跑进内殿请示,倒是挺有眼力见儿。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侍卫跑了出来,抱拳道:“鹤玄子大人,女娲娘娘有请。” 鹤渊十八岁离开升仙楼,跟随渡鸦习武了几天,就从青莲宫搬了出来,睡在桃林的小竹屋里。后来数百年,偶尔去青莲宫看望师父时,也时常会经过摇光宫,却极少与摇光宫的主人打过交道。不能说毫不相识,却也交集甚少。 女娲指若削葱根,腕如细腻玉。她身着百凤羽九彩长裙,垂珠面纱半遮半掩,怀抱一只琵琶,纤纤十指接连抚弦,而她身旁的仙童面无表情的温着仙酒,垂头将酒盏递上。摇光宫中灯火通明,照耀之下始母神流光溢彩,明亮飞扬。鹤渊俯身行礼,并未打扰始母神的兴致。 待到一曲终了,女娲抬起头,双颊微醺,目光慵懒投放在鹤渊身上,姿态优雅地坐在白玉座上,莞尔一笑,倾国倾城。 女娲的声音清润,朱唇轻启,仿佛随口一问:“原来是仙首来了。仙首可知,本宫方才弹奏的曲目为何?” 鹤渊点头,答道:“曲名为春江花月夜。” 女娲知他精通音律,答出曲目,自然不难。 “人间岁月如白驹过隙,而天宫则相反。万物有万物的时间,凡人寿命在我等眼中如蜉蝣一般,如朝生暮死,长则数十载,短则生而夭折,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寿命短暂,却能咏出震惊天下的篇章,抑或清耳悦心之曲目。” 女娲怀抱琵琶起身,拨了几下弦,“仙首的居所不在天宫,也不曾在天青城买过地皮,建造府邸,反而往返流连于人间,如此看来,你并不反感人间。甚至应该说,非常喜欢人间。” 鹤渊蹙眉,沉默不语。女娲和天帝在某种程度上被鹤渊归类为同一种人,热衷于试探他,以此判断他是否出现谋逆的心思。 女娲没听到答案,也不强求,只是笑了一声,看向了宫殿的外面。夜寒霜重,月光如潮水般涌入殿内,她驻留在宫殿台阶之上,纤长指尖涌出青翠的光芒,仅仅数秒,四周的植物开始疯狂生长起来,娇嫩的月季、蔷薇、牡丹就已经绽开了花瓣,鹤渊置身其中,犹如闯入了花的海洋。 一张巨大的黑面具高悬穹顶,它似乎拥有独立的意识,犹如无尽的黑夜般深不可测,鹤渊同面具对上视线的瞬间,下意识皱了皱眉。这张面具给他的感受非常怪异,阴冷而叵测。 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张黑色面具便高悬天青城的苍穹,无处不在,俯视芸芸众生。 鹤渊不知它是如何诞生的,却非常讨厌这张面具的气息。这股气息熟悉且陌生,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黑面具、白面具、金面具、红面具,四张面具时而狰狞刺耳地放声大笑,时而悲伤的鸣泣。天宫钟鸣悠悠,仙界大雪,地上空无一人。 它们注视着世间万物,以及日夜昏暗,寒雪凛冽的天青城。 女娲注意到鹤渊的神色,耐心解释道:“仙首可知,那些散仙口中所谓的天道之眼究竟为何物?所谓的天道之眼,便是天穹之上的这四张面具。而这四张面具的背后,象征着四位神祇。这四位神祇眼底所注视的,便是日夜之间风雪不停的天青城。” 她转过身,神情不变:“天道护佑天青城,得天道庇护,仙界才得以昌盛至今。祂是天宫的真正的守护者,最后的神明,亦是万物的守护神。哪怕天帝见到这四张面具,都要礼让三分,绝不会跨过雷池一步。” 四面具之中的黑面具显露疲态,它阖上双眸,又陷入沉睡之中。 “为了这四张面具的诞生与延续,我费了不少心思。好在它们还算充满生机,本宫也可以暂时喘一口气了。”女娲轻声说。 鹤渊站在女娲的身侧,淡声道:“女娲娘娘创造它们,可是为了管制天宫与群仙?” 女娲仙姿玉貌,掩口而笑,绰约柔美:“是也,非也。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即便站在本宫面前之人为陛下,提及此事,本宫都不会回答。确实如仙首预料,本宫创造天道之眼,是为了辅佐陛下,以及天宫的长久延续。” 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四面具:“借助通灵之玉,创造天道之眼。正是有了天道之眼的辅佐,自此以后,天宫之中再无隐秘。” 鹤渊微皱着眉头,捕捉到了女娲口中的某个措辞,一个念头由此荒唐诞生。 他下意识道:“女娲娘娘所说的通灵之玉,可是东方之野的镇国宝玉云外芙蓉石?” “东方之野啊……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当年本宫创造了天道之眼,天人因此而孕育了傲慢。现在的天宫,大多数的天人,提起东方之野都更偏向称其为‘妖域’,或者外夷之族。”女娲淡淡笑了,指尖滑动在琵琶弦之间,“本宫创造人类,由此衍生出人间;创造仙界,由此诞生天青城;本宫也觉察到前两者之间难以达到制衡,本宫因此创造了东方之野,而后毁灭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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