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着糖纸,嘴里的甜仿佛染上些许血味,有些发苦。 叶轻云思绪放空,明明东方之野更加迫在眉睫,可他却在心底想着与东方之野无关的事,想着那个方才离开的人。他到底不是东方之野的人,也不曾在东方之野长大,说到底这些活生生的人对于他而言只是这广阔世界的冰山一隅,而人心都是偏的,他竟也如此想见一见那个被吞噬在黑夜中的孤峭身影,想见一见那个找不到出路的年幼仙君。 昏沉入睡之际,记忆中的雪袍背影越发鲜明,耳旁的声音渐渐模糊。 玲珑在他的身旁,口中哼唱着叶轻云听不懂的方言,也许是独属于东方之野的小调,也许是童谣,而这一切只有玲珑本人才知道。 直到一声破天的钟声响的震天动地,叶轻云猛然起身,相隔迢迢,遥望城上烽燧。万里之外,群山连绵,每五里地设有一座烽火台。 烽火台之上爆发浓浓黑烟,仿佛要和黑夜融为一体,悲凄壮烈,为外来者送葬。 玲珑的吟唱戛然而止,目光投向矗立在城中心,无论从哪个角度投去视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金色大钟。玲珑面无表情,又像是习以为常,唯有钟声悠悠,如泣如诉。 咚咚! 咚咚! 咚咚! 钟声沉闷,金钟鸣了三次,意为‘即刻起,东方之野举目皆敌’。 玲珑似哭似笑,目光无奈,看向叶轻云。 “……他们还是来了。你看,小蝴蝶,他们不会放过妖族,而东方之野也绝无重生之日。”
第22章 相柳 黑云压城,视野昏暗,东方之野陷入一片混乱。方才还络绎不绝、无不繁忙的客栈,掌柜已经驱散了所有食客,关门卷铺,朝着远方的云外山进发。慌乱之中,多数妖族的抉择如同那掌柜的一样,拖家带口逃向云外山。 一如五百年前,无人关注所谓的“宝物”,哪怕那是承载了东方之野千年文化的瑰宝。一如五百年前,仙妖之战,爆发在一瞬之间。 云层之上的神君祝融一袭金纹赤袍,少年神情傲慢,目光所及之处,自有烈焰而生。无需他出手,城中大片盛开如万里黄金的木樨花,顷刻之间惨烈自焚。 “共工,之前的战斗还没有分出胜负,”祝融漆黑的眸子夹杂着嘲意,“不和我再切磋一场么?” 共工身着水蓝长袍,目光垂落在地上乱象。城中人不止的痛哭声、惨叫声、求饶声不绝于耳,目光落在凋零的木樨花之上,地上横七竖八的焦黑尸体。耳闻目睹,他沉沉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半晌过后,青年淡淡瞥身旁人一眼,“我拒绝。赶紧完成天帝的命令,就回到不周山上去。” 他的声音嘶哑,随着风传入祝融的耳朵:“回去之后,莫要再与天宫有一丝牵连与瓜葛了,你做个寻常的散仙远比现在这样好得多。” 祝融皱眉,挥了挥拳头,极为不满道:“你以为我愿意替别人干活?净干些费力不讨好的活儿,还不是你先入天宫为先,我才不想输给你!”少年嘟了嘟嘴,极不情愿的小声道:“接到手的还都是些给天帝处理烂摊子的活儿,我又不是鹤渊,哪有那么忠心耿耿。” 祝融一屁股坐在云上,他心情不佳,控火的力度都少了几分。 “听说火灵珠的碎片是鹤渊找回来的?回头还要等门拜访,感谢一下他,”少年苦着小脸,皱得跟苦瓜一样,“你说这人图什么呀,要能力有能力,模样虽不及我一半的好看,却也算是有几分姿色,整日跟个暖不化的冰块一样。跟着天帝做事,伴君如伴虎,保不准哪一日就把小命丢了。” 共工站在祝融的身后,却没有接话。 “我不理解,我真的看不懂。”祝融叹气,“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个‘万仙之首’的尊号么?我看他也不像是贪慕虚荣之人啊。” 或许是那大雪昏暗之日,那道孤寂背影过于深入人心,共工突兀地想起那道单薄身影,孤独又可悲。 青年抬眸,声音淡淡:“人情冷暖,世故圆滑,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如今放眼整个天宫,都极少有人同鹤渊往来。况且,天官之间向来视他为洪水猛兽,更不会与其深交。点头之交,已是勉强。” 祝融深有体会地点头,似乎想起什么,转头兴奋道:“也是。当初天帝说要把相柳交给我,我可是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相柳么,就是把双面开刃的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玩意儿。” “祝融。” 少年伸了个懒腰,百般聊赖地扭了扭脖子。他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祝融掏了掏耳朵,模样依旧懒洋洋的,心底也没多想,只觉得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共工的目光淡淡扫过去:“鹤渊,你果然会来。” 祝融浑身一僵,面色尴尬,这感觉就像在背后偷说别人坏话,结果被人家听了个正着儿。 “祝融神君,几月不见,您这背后议论旁人的毛病倒是半点未变。”鹤渊目光平淡,声音一如既往,像是早已习惯了,也看不出丁点儿多余的情绪,“请神君退兵,离开东方之野。” 祝融不可置信地睁大眸子,神情诧异,下意识“啊?”了一声。 这家伙不是天帝最忠诚的鹰犬爪牙么?不是如看门狗一般,时刻跟随在天帝身后,谁待天帝不敬,这家伙就会如疯狗一般撕咬敌人的喉咙么?这样大不敬的话,竟然是从鹤渊口中听到,祝融实属惊愕了几分。 “你该不是被人夺舍了吧,鹤玄子、大人——”祝融故意拉长了尾音,存心想恶心一下鹤渊,“你也看到了,地上的火确实是我放的,我当然可以收回来。可这百万天兵却是天帝亲自派下来的,我没有权力阻止他们行径残暴。真正的兵权可不在我这一小小神仙的手中,而在天帝的手里。想阻止他们,就必须让天上的那位收回成命。” 祝融无奈地摊了摊手,一瞬之间大火消失不见,仿佛一场沉沉噩梦,唯有地上成堆的残骨得以证明这并非一场梦魇。腥风裹挟焦土的气息而过,生灵随风而逝。无人知其存在,无人识其姓名,彻底死在风中,死在这场无法逃亡的战争之中。 “不过,仙首应该也很清楚——至高神,绝不会收回下达过的命令的。”祝融轻声说。 鹤渊沉沉看着他,黑眸镀上些许的金光,再度固执地发问:“你退还是不退?” 今夜他可以不在乎东方之野的死活,对于他来说谁活谁死全都无关紧要,但叶轻云必须活,东方之野也必须存在。真正让他执意站在东方之野这一边的,并非所谓的正义,那都是些片面之词,而他从来都不是心胸伟岸之人。东方之野是世间唯一不排外的妖族部落,哪怕有朝一日他鹤渊在天宫之上,双神权术之争中沦为牺牲品,就此陨落,只要东方之野还存在于世间,叶轻云就会有容身之地。 只此一条,东方之野就必须存在。 只要东方之野依旧存在,叶轻云就有容身之处。普天之下,仍有避风港湾向叶轻云张开怀抱。 鹤渊纹丝不动,目光阴冷,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加剧了他的烦躁和不耐。 “相识千年有余,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鹤渊温和地笑了笑,目光清越如雪,“我杀不了你,但相柳可以。” 祝融皱起眉,下意识往共工的身旁缩了缩身,“你疯了吗?!我是神,你为仙,你若是对我出手,即便你是万仙之首又如何,胆敢出手伤害神明,就是对神明的不敬!你会遭天谴的!” 鹤渊抬了抬眼皮,目光沉寂,漫不经心:“我既然敢接受相柳,还会在乎所谓的天谴?” 少年漆黑的眸子完全变成了金瞳,他能感受到体内的怪物渐渐苏醒,蠕动,自眉心中央蔓延向全身,身上爬满了细密的黑色蛇鳞。少年的脸庞依然白净,金色的瞳孔却使他看上去仿佛非同常人。又或许他在接受相柳的一刻起,就已经不能被当作寻常人了,而是寄存于天宫与人间之中的彻底的异类。 鹤渊吐出一口气,表情似乎依旧平静,颈间却早已大汗淋漓,剧烈的痛苦几乎让他产生了一种窒息的错觉,他的皮肤正在被相柳的蛇鳞覆盖,记忆中倒灌入不属于他的陌生记忆,仿佛连同他的灵魂都会被相柳吞噬。 鹤渊咬紧牙关,在心底反复默念:相柳已经死了…… 祂已经死了…… 祂已经死了! 一介死物,不可能吞噬他的心智,灵魂,甚至记忆! 他能接受的结局,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于非命,但他绝不会向一个死物认输,向一个在世间早已宣告死亡,肉体泯灭的东西投降。 现在寄宿在他身体内的相柳不是上古凶神,只是个武器,就像他的刀、他的剑一样,用起来顺手,就足够了。 明晃晃的刀尖刺穿了他的身体,鹤渊猛然睁大了眼,剧痛席卷至全身,漫天血红,难捱难熬,他的血肉被分割,他的尸骨被炼化成蛇骨,去鳞剔骨,沦为傀儡。 不,不对! 这不是他的记忆,而是相柳的记忆! 相柳早已死亡,作为曾经的一介凶神,记忆却不可泯灭,连带着相柳寄生之人,都要承载相柳的记忆,徘徊在自我与迷失之间。这就是为何继承相柳之人寥寥无几,大多数都因为迷失自我而选择终结生命,相柳便又回到了天帝的手中。 当年的鹤渊,并没有选择的权力,如果不被相柳寄生,他离死亡也就不远了。试炼塔外尸骨堆积如山,每天都会有人被抛尸至此,鹤渊很快也会成为他们的其中之一。无人知道,无人记得,而是彻底死亡。 鹤渊心不甘,情不愿,命运向来不公,待他凉薄,他偏想与之一搏,看看到底是命运将他摆布,还是他将命运踩在脚底。 如今看来,他更胜一筹。 一条若隐若现的黑蛇从鹤渊的胸口如云流般涌出,相柳睁开金眸,温顺地盘旋在鹤渊的臂弯间,吐了吐细长的蛇信。祂已经死了,却又如此鲜活。黑蛇柔软的身体缠上鹤渊的手臂,尾巴搭在他的颈窝里,看上去似乎无害,仿佛鹤渊就是主人。然而只有鹤渊清楚,那是因为他现在还能压制住相柳。 一旦他的实力不如现在,相柳就会朝他露出属于野兽的獠牙,侵占他的神智,吞噬他的灵魂,占据他的身体,如同夺舍一般。 “小仙君,叫我帮忙一次两次,时间长了,我也是会收取些报酬的。”相柳懒洋洋地扭动身体,从鹤渊的手臂上爬下来,雾气缭绕之间转而变成庞然大蛇,蛇身九头,通体漆黑。鹤渊不常唤醒祂,此时相柳还携了些困倦乏气,巨大的金色竖瞳紧紧锁定在不远处的金袍少年身上。 空气中的灵气迅速汇聚,渐渐形成一个透明的防护罩将祝融拢在其中,共工的手中源源不断溢出强烈的信仰之力,他赤足悬空而起,挡在了祝融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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