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摸到娃娃光滑的背面,有凸起,转了一面,珠碧惊讶地发现娃娃背后屁股上,用线绣着一个“绮”字。 …… 所以,这是母亲亲手做的布娃娃,给娃娃穿上自己曾经的衣服,放在妹妹的床边,朝夕陪伴着她么…… 朱云绮即便不在了,家里人却始终都记挂着他。那碗窝着两个蛋的长寿面;仍旧保存在书桌上自己曾经的本子;四只并排的小乌龟;还有怀里这只绣着“绮”字的布娃娃。 想到这里,珠碧的精神彻底决堤崩溃,他把娃娃抱在怀里,侧身蜷缩起来,哭得天昏地暗。 灵鹫伸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脸上的泪。珠碧哭成这样,自己的心也几乎要疼碎了,此时忽然有些后悔,也许不该带他来的。 追忆往事只是徒劳,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珠碧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发不出声,便只剩下如鬼哀泣的呜咽。 哭到精疲力尽之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浓鼻音,珠碧一边啜泣,一边闭上眼睛疯狂且贪婪地汲取这个家所有熟悉的温度。这一别,日后或许就真是永诀了。 两人维持着此时安静的状态很久很久,谁也没有提出要走。直到一声哗啦啦的门锁响动,两人才如梦初醒。珠碧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下来,怀中的布娃娃还来不及放在床上,灵鹫就拉着他隐去身形,娃娃无力跌落在地。 爹娘带着妹妹回来了。 灵鹫要拉着他往厅外走,珠碧顿住了脚步,看一眼么? 他鼓不起那个勇气。灵鹫却没有片刻犹豫,牵着他穿过了墙。 大门推开,透进刺目的阳光,门外熟悉的身影背着阳光前后走进来。 珠碧僵在墙角,好像风化了的纸人,轻轻一碰就会粉身碎骨。 十二年啊…… 时隔了十二年,珠碧终于再次看见了父母的模样。 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数道皱纹,鬓发已然悄悄攀上白霜。 父母亲已不再年轻了。 珠碧颓然伫立,他看着记忆中熟悉的身影,想再叫一声爹娘,想像从前一样扑倒他们怀里放声大哭,可他此时只能无力地张开颤抖的嘴唇,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朱云落拎着大包小包,蹦蹦跳跳跑进来,一进来就动了动鼻子,疑惑地咦了一声:“好香呀!花花!” 父母也用力闻了闻,父亲疑惑道:“哪里来的花香味,怪浓的。” 母亲亦道:“是啊,奇怪,外头半点没闻着,怎地屋子里有这么浓的花香?” 糟了—— 灵鹫眉头微拧,一下明了这股花香味从何而来,隐身能隐得去任何实物,却唯独隐不掉气味,珠碧身上的花香味太浓,自己与他呆久了故而没察觉到这一茬。现下只怕那枕席与布娃娃上都沾染着珠碧身上香粉了。 朱云落把带回来的糖果和玩具胡乱堆在椅子上就要蹦出去玩,母亲系着围裙唤她:“小落,娘说多少回了,东西不要乱放,把玩具放到房里再出去玩。” 朱云落瘪瘪嘴,哦了一声还是乖乖听母亲的话,提溜起玩具往房里跑。 就堪堪擦过珠碧的袖角。 不一会儿,她就抱着布娃娃和枕头咋咋呼呼地跳将出来:“爹爹!娘!我的枕头湿了!”朱云落撅着嘴,可怜巴巴地把枕头和布娃娃拿给爹娘看,“还有我的云绮哥哥也湿了!掉在地上都脏了,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它明明在床上摆着的!我还给哥哥盖了被子的……” 怎么掉在地上的?朱云落百思不得其解。 隐遁在墙角的珠碧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父亲走过来接过女儿手中枕头和布娃娃,上头果然带着一大块水渍,带着浓郁的花香,奇了怪了。 母亲忙走过来,看见娃娃脸上大片湿痕,陡然间一股荒诞的念头涌起,母子连心的直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怔怔地退了两步,“云绮?”而后她面向空气无助地呼唤:“是你回来了吗?” “云绮——你出来看看娘,我知道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随后她几乎是扑到桌边,盯着碗头看了半晌,颤抖着双手几乎是以祈祷的姿态,一把掀开桌上倒盖着的碗头,可事与愿违,碗里的长寿面并没有一丝被动过的痕迹。 她忿然甩开丈夫的阻拦,双手捧起面条,泪水忽然决然而出:“今天是你的生辰,娘给你做了长寿面,你不是最喜欢吃娘煎得荷包蛋了吗?娘煎了两个,你出来吃一口啊!云绮——!” 有一些事情奇妙得无法解释,母子连心,她有强烈的直觉,她能感受到儿子就在她身边。 “十二年了……娘每天都在想你,你回来看看娘好不好?看看爹爹,看看你妹妹啊!” 无人回应。 深深的无力感与悲痛席卷上不再年轻的母亲心头,面碗跌落在地,摔成了一地碎片。 母亲已显苍老的身躯伏在桌上,瘦削的脊背因极度伤心而颤抖。十二年失去爱子的悲痛与刻骨的思念无情地将她吞噬,哭声溢出来的同一瞬间,珠碧也跪倒在地。 母亲的裙角垂落在地,只要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可他已然身陷泥潭地狱,他是地狱里腥臭腐烂的一团碎肉,如何能用自己污秽的手去触碰母亲洁白如云朵的衣角? 胸膛里的心一碎再碎,近在眼前却无法相认,甚至连声音也不敢发出一点的痛苦犹如利爪,紧紧扼住珠碧的喉咙,快要将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了。 他只能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吸气,才不至于被这泼天痛苦活活啃食掉性命。 灵鹫看不下去,扶起珠碧要带他走,他却固执地摇头,他还想多看父母妹妹几眼,哪怕独自承受痛苦,哪怕他们看不见自己,他也想多陪在父母身边一会儿。 “娘……”朱云落憋了满眼眶的金豆豆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她知道母亲又在想哥哥了,她从后抱住娘亲的腰,哭得伤心,“你别难过了,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长长叹了口气:“小落说得对。”他将妻女拥进怀里,“那恩人不是承诺过吗?他一定会带云绮回来的,我们就再等等,一定等得到那一天的。” 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没有人注意到墙边角落里,已积了一小滩浅浅的水洼。 灵鹫强行带走了珠碧,在来时的翠竹坡中现身。 泪水浸透了的脸颊一片湿凉,胸前衣衫尽湿,珠碧抬起绝望的眼幽幽地与他四目相对。张口,只发出了如鬼魅般嘶哑的呜咽声,猩红的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那是喉咙哭破后沁出的血,滑过下巴低落到地上去。 他已经没办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了。 灵鹫颤抖着双手捧起他湿透的脸颊,细碎的吻犹如蜻蜓点水,洒落在他额间眼角,一点点轻啄去咸涩的血泪。 爱别离,爱别离。 人间至苦,果真痛入了骨髓。 作者有话说: 小珠珠啊,不当大官也没有关系的…… 错的不是你,爹娘不会怪你的(·︿·)
第72章 往事随风 离开了竹林,珠碧失魂落魄地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他去到了曾经玩耍的山坡,那里红艳艳的野果一如当年压满了枝头,青草地上野花开得茂盛。 他静静地伫立在草地上,夏日熏风卷起他的袍袖发丝,蝴蝶被他身上香粉吸引,在他身边翩然纷飞。 他伸手,蓝色蝴蝶停留在他指尖,抖落下簌簌莹粉。 他曾在这里采过野花野果;逗过野猫;和同伴一起放过风筝;躺在草地上看过星星。 他曾经无忧无虑,承欢在父母膝下,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可如今,一切已随风去,湮灭成了尘灰。朱云绮的神魂已死,徒留下一具空空的壳,辗转在污浊尘世间苦苦挣扎。 灵鹫远远看着他迎向日光的背影,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墨一般厚厚的光辉。灵鹫不敢贸然前进,怕触碰到他他就羽化而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与他,又何尝不是隔着万丈之遥? 一个是九天降世的神祇,他从无边云海翩沓而来,雪白衣带不染纤尘;而他却是泥潭地狱里打滚挣扎的可怜虫。天神怜悯又如何,他纵是解救他出了泥潭,可地狱无门,苦海无尽,他如何渡? 他只能站在地狱尽头眼睁睁看着,当年望舒一事他亲自种下了因,如今这是迦叶还给他的果。 那串残缺的佛珠他收回到自己手中,如今灵鹫将它拿出来,拢在手上轻轻摩挲。 两人站在这里,一直站到天边晚霞似火。 灵鹫一直不敢开口唤他。 直到山坡的那一头传来啜泣声,灵鹫才猛地一惊,回头,他看见朱云落抱着布娃娃抹着眼泪走来。 “珠儿——”灵鹫一声低喊将珠碧从浑噩中拖出来,迟钝地转身,看见妹妹后的他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朱云落看见小山坡顶上站着两个哥哥,赶紧把哭声止了,她紧了紧怀里的布娃娃,怯怯地与他们相望。 珠碧脑海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自己要走,必须马上就走,他不能面对。 可脚却不听他的话,像被地底下长出来的无形藤蔓束缚住,他怔怔地看着妹妹朝他走来。 她的臂弯紧紧箍住怀里绣着绮字的布娃娃,朱云落走到他面前吸了口鼻涕,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看他:“大哥哥,你怎么来啦?” 那个前些日子给他山楂吃的哥哥又出现了。 珠碧颤抖着张开嘴,低声呜咽。 朱云落动动鼻子,忽然惊讶地说:“哥哥好香!花花!我家也有,布娃娃上也有!” 灵鹫闻言预感大事不妙,赶忙走过来,正要开口,却被珠碧伸手阻拦住。 他缓缓蹲下身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温柔地注视着妹妹的眼睛,伸指替她揩去脸上的泪水。妹妹把布娃娃举到他眼前,她问:“你是我哥哥吗……” 珠碧扬起一个温暖却哀伤的笑容,轻轻摇头。 单纯的朱云落信以为真,小嘴一瘪,眼泪又流下来,终于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我哥哥到底去哪里啦……他一直都不回家,我和爹娘都好想好想他……” “娘哭得好伤心,我也好伤心啊……”朱云落把娃娃重新抱回怀中,眼泪鼻涕都糊在娃娃头上。 悲伤的珠碧哭也哭不出声,连眼泪都已经流干了,他轻轻拉起妹妹的手,摊开她小小嫩嫩的手掌,一笔一划写道:“抱一下,就不会难过了。” 写完,他朝妹妹张开双手。 也许这是唯一一次抱抱自己亲妹妹的机会。 可对于她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她会抱住他吗? 朱云落没有一丝犹豫,举着小短手扑到大哥哥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哭得昏天黑地。妹妹身上有皂角和阳光的香味,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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