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正起劲,果壳吐了满地,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 锦画是外邦人,姚天保宠他,怕他吃不惯中原的东西,于是搜罗来许多西域才有的瓜果零嘴全往他的霁月轩里头塞。 在吃穿用度当面,姚天保当真没亏待过他。 珠碧哪吃过这些花里胡哨的,感觉新鲜得很,全翻出来堆在桌子上一样一样地尝,瓜皮果核吐了一地。 锦画已经被小九伺候着进浴桶里清洗身子,珠碧抱着一盘见也没见过的青色泛黑的果子走来,一屁股坐在桶沿,没礼貌地问:“喂,这怎么吃的?怎么黑不溜秋的,不是坏了罢?” 说完还掂起一个闻了闻,味道是香的,但这也长得太稀奇了。 椭圆形的果子沉甸甸的有两个拳头那样大,粗糙的表面像覆了一层甲片,珠碧左看看右看看,半天也琢磨不明白这个要怎么吃。 锦画一见他手中果子十分激动,桶里的水花都溅了出来,伸手去抢,破骂道:“谁让你动我东西的!还给我!” 这果子是方兰庭送过来的,赵景行知道他爱吃这个,特地让方兰庭带进来给他的! 中原没有这种果子,从遥远的西域商道运了好几个月,才送到他手上。 果皮尚青时还不能吃,锦画好不容易将他放得变软了,自己都还没尝,怎能让珠碧这死臊货尝了鲜! 锦画伸长了手去夺,没夺回来,气得牙痒痒。珠碧啐了一口:“小九都借你使唤了,我吃你俩果子怎么了!小气啊你!” “你!你还不还!”锦画气得没办法。 珠碧贱兮兮地笑:“这么激动干嘛?难不成是你那姓赵的老相好送的?嘁,我偏要吃,都给你吃光!” 小九正忙着给锦画洗头发,他老动,小九无奈道:“相公别添乱了。” 锦画美目圆瞪,下了最后通牒:“你还不还?” 珠碧越欺负越来劲:“就不还,你能怎么地?” 话音还未落,一只不怎么白皙的手欺上来,摁住珠碧的后脖颈往下猛按! “相公!” “啊啊啊!” 水花四溅—— 锦画再一用力,竟将珠碧整个人拽进浴桶里,发狠地往水里按—— “你……啊啊啊——”咕噜咕噜,“我要掐——”咕噜咕噜,“死你!” …… 珠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水里钻出来,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他掐他脖子,他扯他头发,水花飞溅小九一头一脸。 “……都住手!”小九气得跺脚,费劲把扭打成一团的两人扒拉开,“闹甚么!别添堵了行不行!” 珠碧连滚带爬地爬出浴桶,一屁股摔在地上,他浑身都湿透了,黑色长发粘在脸上,胡乱伸手拨到一旁去,然后费劲巴拉地站起来指着锦画破口大骂:“狗东西!我要找男人捅死你这臊货!” 怒从口出的一句话,正正揭开锦画最深的伤口。 当年就是珠碧害他失身,他才从清倌沦落到这个地步。 如今还讲! 锦画气得发疯,一下子腿都不软了,扶着桶沿就要站起来撕烂珠碧可恨的脸,被小九一把摁回去:“好了!”小九抓起桶边湿布往珠碧脸上丢:“少说两句!还嫌我不够忙呀!” 珠碧抓下脸上湿哒哒的布巾,恍惚回想起当年事,悻悻地闭嘴了。 “洗罢洗罢,懒得和他计较。” 珠碧看见他扒在桶沿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冷不丁也被吓到了,倏然,那双湛蓝的眸子里却忽然滚下两行泪。 “珠碧,害我变成这个样子,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你高兴疯了罢!” 珠碧不说话了,转头不再看他。 其实不论始作俑者是不是他,在这种地方活着,怎么可能不被泥淖沾染。 不是珠碧,迟早会是别人。 锦画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但他就是恨,有个人让自己恨,至少心里能够舒服一点。 小九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哄道:“好啦好啦,我家相公不是故意要说这话的,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别再提了。” 珠碧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果子,拍了拍灰,老老实实地放到桌上去。 不知道怎么吃,那就算了,不吃了。 屋内忽然沉默下来,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良久,珠碧悻悻地开口:“喂,衣裳在哪儿?我去给你拿。” “……”锦画没想到他会主动给自己台阶下,扭捏了半天,默不作声,气冲冲地往里屋指了指。 珠碧顺着方向走去,不多时出来,他已换了一身干衣裳,手里还捧着一套。 身上的衣裳湿透了,他很不客气地换上了锦画的,清新幽静的多罗香缠绕在身上。 一阵鸡飞狗跳总算结束了,小九服侍锦画起身,替他擦干头发穿好衣裳。这时有下人来通知客人已在门口等了。 一切安排妥当,进来两三名杂役将一早准备好的箱子搬出去,小九则扶着锦画一道出门。珠碧也在后头跟着,直跟到南馆门外。 装饰奢华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车旁站着一衣裳考究的中年男人,他就是姚天保口中的马姓商人。珠碧默默打量了他几眼,看模样,不像色眯眯的人。 与马老板交谈几句后,小厮掀开车帘请锦画进去。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锦画再是不愿也只能听之任之,在上马车之前,他还是忍不住转头,看着小九,拉下脸皮,语气有些恳求的意味,他说:“帮我……照顾好小六,拜托了。” 小九虽然看小六不顺眼很久了,但到底还是架不住他主人放软身段的托付,最后只得点点头:“我知道了。” “锦画。”站在身后的珠碧内心扭捏了半天,终是忍不住撇撇嘴,“对恩客态度软和点,别找苦头吃。一月后要平安回来。” 锦画惊讶于他忽然平和的语气,实在是不习惯。但他听到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 马车逐渐驶远,留在原地的主仆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别扭之极。 小九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相公,我觉得你今天这里非常有问题。” “……”珠碧耸耸肩,拨了拨湿哒哒的头发,“走罢,回去叫帝君帮我烘干脑袋里的水。” 作者有话说: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菜鸡互啄!
第66章 峰回路转 马车一整晚都在赶路,披星戴月疾行出城,离南馆愈远,锦画的一颗心就愈发沉重。 一想到赵景行来了南馆却找不到自己,然后黯然离开时,就难过得呼吸不畅。 他好像离他的景行哥哥越来越远了。 不知道自己会被他们带到哪里,也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甚么。锦画紧紧攥着膝上衣裳,悬着的心吊在嗓子眼里,上不上下不下,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车内颠簸,加上心里愁绪纷纷,锦画一夜也没睡好,迷迷糊糊间感觉天色已大亮,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索性披衣坐起,掀开轿帘淡漠地往外瞧,瞧外头绿树葱茏的景象,这里太过陌生,想来离开荆都已经很远很远了。 时值初夏,太阳直直照耀下来,加之郊野的路不太好走,一路上颠颠簸簸,锦画愈发难受,将胸前衣襟打开了一点,扶着心口喘了两口气。 此情此景,不免让他想起当年。 驶离波斯的那架马车在漫长的丝绸之路上行了数月,穿过了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 日升月落,轮转了不知几回。 凛冽的风沙碎石拍打车辕,灼人的高温在掠夺一切水份。锦画记得他跟随赵景行的商队离开波斯的头几天,怕生得很,缩在马车角落里抱成一团。 他要永远离开自己长大的地方了。 前路未知,如果不当圣子,那他能做甚么呢? 他只会跳舞。 赵景行摸了摸他的脑袋与他说,从今往后就拿他当弟弟照顾。 弟弟……弟弟要做甚么呢? 他不知道要怎么问。 他从没有坐过马车,太颠簸了,还很闷热,他好难受。 彼时他还没有对赵景行流露一点点真心,他的世界太过单纯,除了跳舞还是跳舞,接触过的人除了大祭司,其余人都不敢拿正眼瞧他。 他是信徒眼中至高无上的纯洁圣子,他平时见得最多的便是刺眼的阳光和一大片黑压压的脑壳。 大祭司冷冰冰的,面前这个男人却笑得那样好看。会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会轻轻抚摸自己因紧张过度而缩着的脑袋;还会提来一只小木桶,里头装满了冰湃的葡萄,用温柔且流利的波斯语对他说:“冰湃过的,想吃就自己拿,不用拘束。” 他记得自己傻乎乎地抓了一大把冰块往嘴巴里塞。 “……”赵景行先是一怔,然后爽朗地笑出声。 那会儿他都没见过冰块这种东西,它泛着轻飘飘的雾气,放在手心里凉丝丝地,舒服极了。 可不一会儿手里的冰块就越变越小,冰凉的水从黑不溜秋的手腕划到手肘上,他急得嗷嗷叫:“不见了!不见了!” 他看见赵景行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小笨蛋。”但他最终却也抓了把冰块放进了嘴里。 葡萄一颗也没动,两个人坐在车厢里,把冰块嚼得嘎嘣响。 回想起往事,锦画阴郁许久的脸上终于甜甜地露出了笑容。 而恍惚间才陡然发觉赵景行的家底,实在是厚得不可思议。 须知冰块储存极其不易,在那种极度高温的地方还能有源源不断的冰块供应,赵景行简直就是富得流油。 可这不是他赵景行的马车。 想到这里,方才扬起的笑容顿时又消失无踪。 一直想他,一直想他。 有甚么用,不过是徒增伤心而已。 锦画正难过着,忽听得外头驾车的小厮哎哟抱怨着天气:“今年这天气哟,鬼得咧!这才啥时候热成这德性,还没入伏咧!”小厮抹了把汗,“这要入了伏哪里还得了喔……” 小厮是个自来熟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和锦画搭话。 锦画的性子一向寡冷,全程都不大搭理他。 小厮费劲巴拉说了那么多,嘴都说干了,结果却自讨没趣,悻悻地闭嘴了。 不一会儿他忽然一拍脑袋:“哎哟喂!瞧我这猪脑子。”他说,“角落有冰湃好的葡萄!您自己个儿拿着吃,解解暑。” 锦画一怔,喃喃自语:“冰湃……葡萄?” …… 车厢的角落静静蹲着一只精致的小木桶。 其实它就在显眼的地方放着,只不过锦画一腔愁绪两眼空空,压根没有注意到它。 有些紧张地掀开桶盖,丝丝袅袅的冰雾扑面而来。 紫玉葡萄玲珑冰,和当年一样。 是巧合吗? 是吗? 也许是罢。 锦画双手伸进桶里掬了一大捧冰,饿急了的小猫似的埋头胡吃海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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