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细瘦指缝里流出来的除了冰水,还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呱唧呱唧—— 驱车的小厮疑惑不已,吃葡萄为甚么会是这种声音? 一捧冰吃到肚子里,熨帖了五脏六腑,锦画长吐出一口凉气。 不多时,小厮停了马车,锦画掀帘查探,一座恢宏大气的别院登时映入眼帘。 雕墙峻宇坐落于层峦叠翠之间,烟光凝、暮山紫,熏风浩荡无边。 锦画被请下车,怔怔抬头,只见匾额上题着两个墨绿色清遒疏阔的大字,艰难地辨别,如果没错的话,应是念“晞园”。 马老板坐在后头一辆车中,随后也下了来,笑意吟吟地来到他身边,见他被眼前景象震撼住的神色,颇有些得意。 这座晞园是他名下资产,前前后后不知道砸了多少钱才建起来的,邀遍了全天下有头有脸的园林大师参与设计,其中阁楼水榭、廊桥堂轩错落有致;叠石奇景、花鸟鱼虫相得益彰。 每到暑日炎炎,他都爱约上商会好友来此处避暑,住上两三个月,品品香茗,畅谈如今商界局势。 这一回亦是。 锦画怔怔地看着这座别院,却无心去欣赏。 对别人来说这里是诗情画意的世外桃源,可对于他来说不啻于一座漂亮的猛兽笼。 此生既为玩物,走到哪儿,都不过是吃人的地狱罢了。 而他一旦踏了进去,那就是羊入虎口。 锦画悲哀地心想,这里就是他即将被玩弄整整一个月的恐怖监牢。 这一个月他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罪,赵景行都不会知晓。 马老板朝锦画做了个请的手势言笑晏晏地说:“这会儿日头大,舟车劳顿地,想必你一定累了罢?且先随老夫进去罢,早早给你安排了住处的,先去歇会儿。” 锦画有些愕然,半晌才想起来应好。 从来没有恩客会用对待朋友的语气和他说话,以往的恩客居高临下,眼神下流且猥琐。 可面前这位马姓老板却与他们都不同,好像不知道自己是甚么身份似的。 而这份反常的态度,却更让锦画惴惴不安。 马老板客客气气地将他带到了一处名为“问渠轩”的居所里,又客客气气地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锦画只从他口中得知今晚要献舞一事,旁的他一概没说。 问渠轩内四面透风,凉嗖嗖地倒是挺舒服。 也许是太过舒服,也或许是因为劳累,锦画和衣蜷缩在柔软的榻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那日理万机的景行哥哥啊,或许忙到只有空在他梦里出现,与他重逢。 梦里的赵景行有炙热的胸膛,宽阔的肩背,他抱着自己,将一切风沙隔绝在外,他对自己说,曼曼受苦了。 他还说,我带你回家。 可梦终究是梦, 会醒的。 正是魂悸魄动之间,忽地被一阵敲门声拽回现实世界,锦画乍然惊醒,茫然四顾,梦中好景都已消散,唯有身下一方枕席,斑驳着两滴泪痕。 窗外天色沉沉欲晚,门外传来软糯轻柔的女声:“公子可醒了么?那边诸位贵客已快到齐了,老爷吩咐奴婢来通知您,可以准备一下过去了。” 良久,锦画从失魂落魄中拔过神来,长嗟一声:“我知道了,有劳姑娘。” 换上舞衣,与女子一样挽发描眉添妆,抱上精致的飞天琵琶,锦画默然向外走。 他还是比较喜欢跳飞天伎乐舞,跳此舞他可以不用露出半个屁股任人观赏。 反正这回在外头,姚天保管不着他。且客人也没有指定剧目,自然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他可没有主动露出屁股任人观赏的恶趣。 一头长发挽成飞天髻,金钗珠玉点缀在其间,挽在手臂上的红绿飘带在夏日晚风吹拂下飘扬,与颈项上、臂上、脚踝间的金铃一称,艳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方才来叫他的侍女一下子被他的外表迷住了心神,她此生都没有见过皮肤黑成这样还能这么好看的美人。 他仿佛是古老的西域传说里踏着漠海,越过风沙缓缓走来的神灵。 可他的眉宇间很是落寞,疲倦,眼里微弱的骄傲如风中烛火,明灭将熄。 是不是因为风沙太过猛烈,时间过得太久,走得太远,所以没有人再信奉于他了? 落寞的神灵开口,唤回神智飘到西域大沙漠去的侍女:“姑娘?劳烦姑娘带路。” “啊?抱歉!”侍女如梦初醒,神灵那双湛蓝色疏离的眼眸正看向自己,一瞬间一张脸绯红如云霞。 她在前头带路,胸膛里的心脏噗通直跳,后头细碎的铃铛声仿若摄魂,直把少女的三魂七魄都勾走。 飘飘欲仙,不知不觉已到了今晚夜宴的所在之处,几名商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锦画环视了一圈,果然,并没有看见他日思夜想的那道人影。 梦只是梦,当真不得。 锦画默默叹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垂眸横起了怀中琵琶。 水何澹澹,山风习习。 清冷的月色下鼓点骤起,先缓后急,起手之姿并不大开大阖,只手上十指在随着鼓点翻飞律动。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手指头仿佛天生比别人多长几个骨节似的,可以变幻出无数种匪夷所思的美丽手势。 十指并屈,一如徐徐开放的优昙花。陡然一翻腕,左手五指霎时呈现曼妙的佛祖拈花式。 鼓声正急促间忽地戛然而止,舞姿同时间停顿在曼妙绝伦的拧身横弹式。 四野一片阒寂。 众人还不待反应过来,嘈嘈如急雨的琵琶声乍然传来,带着同样急切的阮、鼓、铃声,如江水般汹涌袭来,台中舞者几乎是同一时间变化舞姿! 舞姿骤然一改此前轻慢柔和,如腾龙翔凤般舞动,大开大阖气凌太虚! 落难的神灵忽地睁开了眼。霎时天地万千光辉,都映入了他眼眸里。 只有全身心都在舞蹈中时,他才会变回那个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圣子。 那个在高高鼓台上迎着日光,台下万千教徒臣服的,不染纤尘的祆教圣子。 这时,他可以目空一切,可以无所畏惧地睁开骄傲的双眼。 只有这时,他会忘记自己是个下贱的娼妓。 四下欣赏舞蹈的商人们纷纷呆若木鸡,手中酒杯掉到怀里泼湿了一片衣裳都浑然未觉。 锦画就是有这种神奇的魔力,不论对方在作甚么,只要他开始起舞,不论那人在做任何事都会立刻停止。然后像席上所有商人一样,呆呆地看着他。 一舞毕,管弦静。 这帮商人还沉浸在精彩绝伦的舞姿中,久久不能自拔。 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一阵猛烈的掌声和呼喊,一众人才如梦初醒。叫好声与热烈掌声和鞭炮一样响。 锦画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他又垂下那双明艳骄傲的湛蓝双眼,抱着琵琶欠了个身。 舞献完了,他立刻就想走。 但想想都知道不大可能。 果不其然,大家起哄着要留他下来陪酒,美人儿的舞跳得这样好,怎能放过? 锦画满心的不愿意,尝试过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辞,可结果又岂能如他的愿。 他朝马老板投过去无助的眼神,可连他也让自己留下。 没办法了。 锦画硬着头皮走到席间,只觉自己像只拔了毛,撒上孜然后被推进狼群的羊,瑟瑟发抖。 他舞跳得好,可于逢场作戏一事,实在是一窍不通。 被人拉着硬喝了三四杯烈酒,他是真的不胜酒力,几杯下肚肚子里热辣难受,身边人不听自己的劝阻还在不停倒酒。 锦画这臭脾气一上来,加之酒精上脑,眼前全是赵景行的脸,酸甜苦辣一混,五味陈杂。他就再也克制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崩溃大吼:“都说我不喝了——!” 席间骤然鸦雀无声,望着他惊呆了。 锦画也意识到自己铸了大错,这些可都是腰缠万贯的富商,惹怒了他们,姚天保还不打死自己么? “对……对不起。我……我真的不会喝酒。” 他手足无措,瑟缩地跪在席中,四周是面色不善的富商,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审判他。 落难的神灵来到人间,就已注定无法回到高高的天上去了。 他瑟缩地跪着,默默地承受众人审视的目光,一朝沦落为妓,天下间所有人都比他高贵,都能拿捏他的命运。 而等待了许久,席上居然无人斥责他。 忍不住抬头心虚地看向马老板,他面上并无半分阴郁之色,眼神在自己身后一闪而过,倏然带上了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锦画正疑惑间,忽然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冷不丁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掰。 他摸到一只冰凉的戒指。 身后人的侧脸贴在自己耳边,锦画听到一声宠溺的轻笑。 “曼曼。” 赵景行紧紧抱着他,“许久不见,脾气还是这么臭。” 一滴泪猝然砸在手上。 原来有的美梦,是能成真的。 作者有话说: 赵董,你整的好大一出惊喜啊。曼曼都快难过死了! · ps:这章字数有点不大吉利啊。
第67章 久别重逢 心跳怎么突然就跳错了一拍。 锦画愕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日思夜想的俊秀脸庞。 真真切切,近在眼前。 方兰庭亦在他身后,无奈浅笑。 好像梦啊。 可怎么美得这么真实,让人不敢相信,不敢伸手触摸。 怕一伸手,梦就碎了。 赵景行牵起他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拢在了自己的掌中。真真切切,温暖而有力。 “景行哥哥……”他怔怔呢喃。好似被人从地狱一脚踢到天堂上的云朵里,软绵绵地把一颗受伤的心紧紧包裹。 一行行热泪终于忍不住滚落,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来来回回煎熬了这么久,他终于终于,见到他了。 “好乖。”赵景行摸了摸他的头将他扶起,温柔地笑着,替他擦去脸上泪水,“哭成这副模样,受委屈了是不是?” 委屈,当然委屈。 可他心里复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埋头在赵景行怀里,幸福铺天盖地裹着他,他不想说话,只想好好享受这失而复得的幸福感。 席间众人在起哄,一名商人哈哈笑说:“赵老板可算来了,您这小美人咱们着实是驾驭不住啊!” 又有人起哄:“罚酒罚酒!三杯起步!” 锦画被赵景行宽厚温暖的手掌紧紧握着,传递来无比安心的力量。 赵景行扬唇一笑,上前给自己一连斟了三杯,道:“原本下午就能到的。流光阁临时出了些事,我与兰庭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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