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亲自监刑,刑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群情激奋的群众,人人同仇敌忾,誓要亲眼见证这样一个为恶世间的魔头被千刀万剐,方才泄愤。 风刮起了萧启凌乱的长发,粗重的锁链在地上拖磨,和着刑台上刽子手磨刀霍霍之声,格外刺耳,令人胆寒。 萧启脸上没有甚么表情,任由官兵押解着,被迫跪在地上,垂着头,默默接受四面八方恶毒的唇枪舌剑。 刑台旁的案上摆着一柄又一柄尖利的刀,刽子手娴熟地摆弄着刀具,他做这一行做了几十年,于活剐人肉一道十分有经验,知道剐甚么样的人要用甚么样的刀,才能使其感受到的痛苦最大化,又不会轻易死去,并且能最大程度地片很多刀。 本朝对凌迟这一死刑的程度也是有划分的,按照其罪行的深浅,分为一千多刀,两千多刀,三千多刀。萧启这样十恶不赦的恶人,自然享受最高的那一档。 三千八百五十刀,少一刀没捱成就死,刽子手是要被问罪的。 这个刽子手姓骈,名字不详,但因为一口牙长得歪七扭八,于是有个外号,叫痞牙。半路来做凌迟的刽子手的。据说没干这行之前,他在荆都一座著名的酒楼里做厨子,片得一手好烤鸭。 后来许是觉得片鸭挣太少,没前途,于是半道转行不片鸭,改片人了。凌迟了上千个人,还从没有失手过。 据说他片人,能把外头一层肉全部片下来,裸露出里头跳动的心肺,甚至蠕动的肠子都能清晰可见。 竖起耳朵听,还可以听见人犯因痛极而从裸露的心肺中听见哀嚎声。 把人片得只剩一副骨架和一滩内脏,被剐下来的肉则会贱卖给百姓,分而食之,以泄其愤。 他拿起一把仅有手掌般长的尖刀在手中比划了一下,接着在一旁用来试刀的几斤五花肉上试了试,四指执刀柄,大拇指抵住肉,扣回四指,内收虎口,一片肉被利落地剔了下来。 这些动作,他是当着萧启的面做的。 以往每一个将行此刑的囚犯见了这一场景,无不骇得面如土色甚至屎尿失禁,往往见到这个场面,骈师傅都非常得意,但今日,他吃瘪了。 萧启依旧面无波澜,像被抽走了灵魂,就这么木木地看着。 骈师傅暗哼一声,不屑心忖,此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等到这刀子真的落在身上的时候,就能知道他的厉害了。 尘世间的嘈杂声再也钻不进萧启的耳朵里。 身体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死期,不受控制地在脑内自动闪回此生一幕幕画面,走马灯一般,接连不断,不曾停歇。 他这一生阴暗潮湿,唯有的快乐,都和谢寻有关。 谢寻假意逢迎他的这些年,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他现在在哪里,在做甚么呢。 临死之前,想见他一面。 人生若是一幅长长的信,即便他这封信糟糕透顶,不能卒睹,但还是希望尽头的落款,是他从来求而不得的白梅花。即便染上他一缕香气也好,让他这封信,看起来不那么可笑。 但是还能有可能吗? 不可能了。 萧启被捆上了刑架。 最初他赤条条地,不被任何人祝福被迫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地淌在污泥臭水中,暗无天日地活。如今也当着天下人的面,赤条条地暴露在世人怨恨唾弃的目光里接受审判,除了这一身血肉,他一无所有。 散发着寒芒的尖利刀刃紧贴胸前皮肉,往里用力按压,鲜血犹如被割了一道口子的羊囊,瞬间喷溅而出—— 锋利的刀刃割进柔软的血肉,碰到了胸骨,再紧贴骨头往下刮,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形。 一片肉脱离了躯体。 萧启还是低估了这种酷刑的痛苦,喉头的肌肉不受控制紧缩,挤出长长一声犹如爆破的哀嚎—— 有人害怕,有人鼓掌,有人呼好,就是没有人觉得残忍,觉得可怜。 这才第一块肉,还早着呢。 萧启疼痛欲死,可经验老道的骈师傅在完成使命之前,不会让他轻易下黄泉的。 一片两片三片,七十片八十片九十片,为了吊着死囚的命,并不能只可着一个地方片,萧启浑身上下坑坑洼洼,鲜血流淌了一地,已辨不出人形了。 死囚犯没有休息的必要,但刽子手需要。 中场歇息之时,萧启暂离泼天痛苦的折磨,神智已经崩溃,挤压着痉挛的嗓子大吼:“谢寻——我要见谢寻!!!” 坑坑洼洼的烂人不知道从哪里纠集来的力气,将刑架也挣得吱嘎作响:“让他来见我!” 他累极痛极了,也不肯停。 就在皇帝听得不耐烦,将要命人堵住他的嘴之时,他却忽然发狂癫笑:“若他不来见我,则必死无疑!!!” “我能救他!”癫狂的声音直冲云霄,“天底下只有我能救他!” 他朝高台上端坐的少年皇帝大声喊道:“萧璟,小兔崽子——你老师马上就要死了!” “你不想他死,就让他来见我——来见我!!!” 萧璟蹙眉,回想起老师这些时日的凄惨光景,遍寻天下名医皆束手无策的蹊跷病症,暗暗握紧了拳头。 仔细回想,老师身上并无任何外伤,但却没来由地疼得几乎发狂,其中蹊跷,恐真的不能用寻常说法来解释了。 萧璟犹自两难间,听得萧启再道:“你的老师在家里痛得打滚呐!哈哈哈哈哈——赶紧回去看看罢!迟了,只怕他就要活活痛死啦!哈哈哈哈哈!” 萧璟腾地一下站起来,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萧启所言不假。 萧璟跌跌撞撞来到老师房中时,发现房中一片狼藉,他的老师倒在地上,抖若筛糠!萧璟心疼得快要碎掉了,抱着老师无助大哭。 “杀了我……杀了我……”谢寻不辨来人,拽着袖子痛哭流涕,“给我一个痛快罢,我不行,我熬不住了!” “老师……” 萧璟抹了把泪,此时也无法再去质疑萧启的话是真是假,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必须去拼一把。随即带着谢寻往刑场奔赴。 萧启在无尽的煎熬中,看到了他一生深爱的白梅花。 白梅在高高的枝头上摇摇欲坠,快要跌落进尘泥里了。 谢寻被伺候着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软软陷在轮椅里,已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阿寻……” 多少怨恨,多少不甘,都在见面的这一瞬,消弭无踪。 谢寻瑟瑟发抖着,满眼的刺目猩红,景象太过血腥,在他跟前,根本就是个血红色的怪物,就连脸上也被刀片得坑坑洼洼,隐隐,可见白骨。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快要将谢寻折磨疯了。 “阿寻……闭上眼睛,别看我……”萧启哀哀地说。 谢寻却并未照做。 他总是这个样子,即便疼痛难捱,可在萧启面前,也死死固执着,不肯低头。他的脆弱,从不屑于在这个人跟前展现。 他注视着他,眼中只有泼天的恨,没有其他一丝情愫。 怎么不恨呢?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曾经不过是一念善心,就教他纠缠这么多年,他实在又累又倦,又恶心。 这样的人,为甚么总是要把自己捆在身边,一厢情愿地做那些只能感动了自己的事。 谢寻不想要他的,一点都不想。 萧启见他冰冷甚至带着仇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只觉得比正在经受的凌迟极刑还要痛苦。 咸涩的泪水溢出眼眶,将眼下被剜去可见白骨脸颊肉蛰得疼痛难当,萧启看着他,卑微如斯:“你还是不肯爱我吗……” 谢寻决绝地摇了摇头。 “哪怕一刻,一瞬间,也没有吗……”萧启悲伤欲绝。 谢寻动了动早已干涸的嘴角:“没有。” 不论萧启怎么卑微地乞求,他心尖上的白梅花,依旧不肯再施舍他一丁点温暖了。 极致的爱与恨犹如锋利刀锯的两端,被牵拉着,在萧启心上来回地磨,萧启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理智顷刻间颓然崩塌,将捆缚自己的刑架挣得嘎吱作响! “谢寻!谢谨之!说你爱我!”萧启扯着嗓子,血花四溅,“说啊说啊说啊!!!” “……”谢寻沉默着,即便萧启奋力挣脱导致身上的血溅上自己的脸庞,即便他疯狂挣扎,自己感受到的痛和他对等,他也始终固执地忍着,不言一语。 “你说……”萧启再怎么努力挣扎,也再碰不到他一片衣角了,“说爱我,我就放手了……我自己一个人下地狱,不要你陪我,你可以好好活着……” 凌迟酷刑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谢寻受不住的。 谢寻痛得发疯,他拼了命地想活。可是不论如何,那三个字他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不想屈服,不想违心,不想让他好过。 萧启怨火滔天,失心疯般凄苦大笑,一下一下挣扎自己被剜得可见白骨的手臂,血淋淋的红肉磨着带刺的铁链,传来刮骨般的钻心疼痛,看谢寻捂着手臂失声惨叫,倒在血泊里,浑身忍不住疯狂战栗。 萧启越摇越剧烈,看谢寻在自己脚边痛得像条被针钉透的虫,就开心地大笑:“痛死你,痛死你!谢谨之!” “来啊——继续!”萧启朝台下大吼,“活剐了我!来——!剐了多少刀了?一百?还是两百?不够……还不够痛!再粗暴点,再剜深一点啊!哈哈哈哈哈——” 那种痛苦实非人所能忍受,若是单纯的剐一片表层皮肉也就罢了,可凌迟,那是刀锋硬生生楔进肉里,直切到骨头,再紧贴着骨头刮下,挨此酷刑,和十八层地狱里的刀山火海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璟见自己敬爱的老师受此非人屈辱折磨,再也顾不上甚么天子脸面,三步并两步闯上万人瞩目的刑台,将地上被血浸透的老师揽进怀里,他已隐约察觉到其中的蹊跷,故而不敢再轻易对萧启做些甚么粗暴的举动,只是忿忿抬眼看他:“你说的救我老师的方法是甚么?!说——!” 萧启咧开血口恶劣地笑:“小王八蛋,本王就不告诉你!你有甚么本事撬开本王的嘴,尽管来啊——” 看着萧璟,萧启就妒火滔天,事到了如今,他再也不必忌惮甚么,见鬼的君臣有别,统统可以去死了:“你这萧铭的狗杂种儿子,你和你死鬼老爹一样贱!下三滥的畜生,贱货,脏东西!” “你想救你的老师,做梦!他就合该陪我一起死,给我当下地狱的垫脚石!” “来——剐了我,剐了我!” 萧启犹自在发着疯,仰头疯狂撞着脑后刑柱,只有这种骨裂筋崩的痛,方才能抵消心中万分之一求而不得的苦。 萧启把头撞烂了,忽然间听闻一声弱弱的呼唤:“萧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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