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枢手握那条链子,俯下身举到他跟前,哼笑道:“现在知道搬出师父跟我打感情牌了?早抓着你师父发疯的时候想甚么了!?你还有脸提你师父!” 拿他的链子激动成这样,能是因为这串链子是师父给的所以不舍么?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这是他唯一傍身法器,失了他就等于失去法力,害怕了,不得不屈服而已。灵枢还不懂他么? 下一瞬,灵枢便当着他的面,将手中百谷链扯断了。 兰泽惊恐欲绝地看着一整串谷豆噼里啪啦四散跳开,旋即发出崩溃的哭喊,聚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挥动着双手将那一颗颗圆溜溜的谷豆揽进怀里,可谷豆大都很小,又圆溜溜地,滚了一地,根本就捡不完的。 而这串百谷链是兰泽刚化形之时,灵鹫遍寻四海八荒收集灵谷为他制成的,串也是灵鹫亲手一颗一颗串的,缺了其中任何一颗谷豆都没法发挥出原来的用处,这下弄断了,怕是再也没有用了。 看着伏在地上痛哭得兰泽,灵枢道:“你师父纵然有错,也轮不到你做徒弟的来教训。你这样做,就是大逆不道。你既不曾尊重过他,那么他为你炼化的法器,你也没资格用了。” 灵枢继续道:“别再这里泛委屈。” “自今日起,将你暂时谪入凡间,待你师父伤愈,再行发落。” 兰泽就这么被谪下凡,除了一身的伤,别的甚么也不曾带。 将醒未醒时,意识还陷在一片漆黑的沉水之中。 兰泽浑身疼得快要裂开,迷迷糊糊间,只觉有甚么东西在胸膛上踩来踩去,脖颈间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似乎,是个活物。 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甫一初醒,浑身酸疼。一个圆滚滚的毛团子咕噜一下滚进怀里,兰泽挣扎着坐起来,捧着一只雪白的狗崽子,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环顾四周,已不再是仙云缭绕的天宫。比之泽兰殿,这里可算是简陋了。但简陋归简陋,屋内陈设却较之泽兰殿丰富不少,桌椅摆设,乃至门墙窗户,多用竹子制成,入目一片翠绿。 这是……哪儿? “嗷儿~嗷呜~”手心里软和的毛团发出奶呼呼的叫声,滚过来滚过去,湿漉漉的鼻子蹭在手心里,呼出热乎乎的气息。 兰泽捧起小家伙一看,翻翻肚皮,又看看小脸,才发现原来不是小狗崽,是一只小狼。 兰泽猛地一震,心底有个强烈的预感催促他掀被下床,脚尚未沾地,竹门却率先“吱呀——”一声,开了。 兰泽呆呆地看着天光洒落进来的那处,倏然间,热泪盈眶—— 一皓白人影跨进门来,百千年时光,魂牵梦萦,兰泽从不曾忘记。 “望舒——” 彼时望舒正拿着个小巧的簸箕,簸箕里装着绿油油的蔬菜,闻声转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百千年不见,他依旧温润儒雅,一如夜空那抹清辉,从不曾变。 “兰泽,”望舒朝他走去,还没来得及把簸箕放在床头,就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望舒回抱住他,抚摸他栗色长发,亦是热泪盈眶,语气有些哽咽,“数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如今的望舒较之从前清减了许多,一身瘦骨不堪一握,兰泽看在眼里,心底不免泛起浓浓的悲哀。 想曾经眼前人最是孤标尘外,清冷脱俗,他在广寒宫月桂树下吹箫,曾是天庭最为风雅的神。 如今,他被贬凡尘,脚踏着的不再是月宫轻软洁白的仙云,是灰扑扑的土,洁白靴边由带着一圈草屑,甚至在房间的竹墙边,靠着一把锄头,躺着一把镰刀,以及一顶斗笠。 曾经天宫的仙,变成了凡间深山务农的普通凡人。 那抹如月清冷的气质早已在被凡尘俗世消磨得十不存一。 捻着望舒袖间沾染上的泥土,兰泽便悲从中来,伏在他怀中,环着他清减的腰,闻到他身上泥土的气息,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流了满面:“望舒,你变了。” 数百年的思念忍不住化作水雾滴滴淌下,濡湿了望舒皓白的衣襟。 望舒无奈一笑,道:“被谪之仙,哪里能一成不变?不过我很好,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兰泽,不用为我伤心。” “好?”兰泽起身再环顾了一圈四周,眸光黯淡下来,“我不觉得你过得好。这间破屋子到处漏风,和广寒宫根本就没法比。” “而且,”兰泽拿过他放在一旁装着绿油油蔬菜的小簸箕,“你现在法力全无,受过极刑身体又落下病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山野里,没有人照顾你,连一日三餐都要自己解决,哪里好了!望舒,你不要为了哄我安心这样糊弄我!” 望舒噗嗤笑了一声,捞过床上毛茸茸的小狼崽团团,道:“怎么就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我不是还有徒弟陪着我么?虽然也许永远都不能再化形了,但它很聪明也很乖,有它陪着,我一点都不孤单。” “至于一日三餐,做起来其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望舒笑得更开心,嘴角都扬起来,拿过小簸箕放在他眼前,“你看这是甚么?” “……”里头绿油油的蔬菜新鲜水嫩,顶端的须须卷曲着,犹自带着新鲜的露珠,“豌豆尖……” 望舒笑眯了眼,拉着他来到屋门口,指着院前菜地,道:“你看,我在门前种了一大片豌豆,今日你来,我很高兴,我决定弄一桌豌豆宴欢迎你。” “……”入目果然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豌豆苗,看到这番景象,兰泽也终于破涕为笑,道,“怎么只种豌豆?就算好吃,你也不能一日三餐都吃,为甚么不种点别的?” 望舒像从前一样,自然而然倚上他的肩膀,道:“我就爱吃豌豆尖,不爱吃别的蔬菜。今晚炸些酥肉,一道煮汤喝。” 兰泽道:“你爱吃这个,是因为我么?” 望舒道:“我不否认有这么一重原因在。” 望舒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小簸箕,用手拨了拨,道:“唔,我前两天把菜地里的豌豆尖都摘了涮火锅吃了,现在就剩这些了,我觉得怕是不够哦。” 兰泽下意识捂住了脑袋,“那怎么办?” 下一瞬,望舒狐狸般眯起的笑脸映入眼帘,笑容颇有些阴险:“你说呢?豌豆祖宗。” “……” “这么久不见,老朋友馋那一口,你就冒点儿出来吃呗。” 原来兰泽本体竟是个豌豆。 当年的灵鹫帝君不知道去哪里溜达,路遇一只掉在地上的豌豆荚,他并不认识这是甚么东西,但能够出现在三十三重天上的东西,总不会是凡俗之物。并且为了净化天宫环境,给后辈神仙做好表率,于是鬼使神差地捡了回去,单单薄薄一只,灵鹫帝君拿在手里左右端详看不出甚么所以然来,煮了罢不够塞牙,于是想了想还是扔了算了,但好巧不巧,扔在灵鹫宫旁花圃里了。 一段时间后,灵鹫帝君望着鲜花丛里莫名其妙突然冒出来的一地菜叶陷入了沉思:“……” 帝君也摸不清楚这是个甚么品种的仙草,有甚么效用,觉得贸然拔了怪可惜的,于是便摘了上头最嫩的一株苗苗去请教专门掌管花花草草的仙友,仙友拿着帝君递来的苗苗端详片刻,道:“帝君,这是凡间最古老的农作物,豌豆的嫩苗。” 灵鹫问:“有何效用?” 仙友答:“不是仙草,何来效用?不过味道不错,凡间通常拿它涮火锅吃。” 灵鹫问:“何谓涮火锅?” “帝君天生不沾五谷,没必要知道得太清楚。” 既然没效用,那回去拔了扔了算了。这绿油油的菜叶种花圃里,怪难看的。 但回到灵鹫宫,帝君傻眼了。 绿油油的菜地里,躺着个光溜溜的小婴儿,呜哇呜哇地哭。小婴儿身下,是一枚硕大的豌豆荚。 “……”菜叶可以扔,小婴儿……扔了不大好。 于是帝君将之收回座下,赐名兰泽,收做徒弟,漫长的婴孩时期,是灵鹫帝君一把手带大的,只是这些。兰泽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打记事起他就在灵鹫宫中生活,师父不苟言笑,严厉、冷漠。 …… 兰泽无奈,为让好友能成功弄出那一桌豌豆宴欢迎自己,他只好抖抖身子,旋即,脑袋上、手上、肩膀上窸窸窣窣窜出翠绿水嫩的豌豆苗苗,望舒高兴得不得了,伸手去摘,摘过的地方根茎抖了抖,又冒出新的来。 兰泽乖乖坐在原地,任他在自己身上摘了半天:“够了吗?” 望舒笑眯眯摘了一大盆,拍拍他的脑袋:“唔,差不多,再冒点儿豌豆,炒个虾仁吃。” 兰泽乖乖照做,脑袋上稀里哗啦就垂下一条条豌豆藤,沉甸甸挂了一脑袋。 他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仙,并不喜欢身上结藤藤长苗苗,但,在望舒面前总是例外的。 望舒是他最好的朋友。 兰泽产量优秀,不愧是天上地下最强的豌豆祖宗,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收获满满。 别说今日的伙食,存着够望舒吃半个月了。 收回那些苗苗藤藤,理一理被藤蔓勾乱的发丝,兰泽就又变回那个妥帖端谨自持的貌美仙君, 望舒下凡这么久,厨艺已经变得很好了。弄一桌子菜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绿油油的汤,绿油油的菜,看着十分健康。 雪白白毛团团在桌底下,贴着脚面拱来拱去,望舒将它抱起放在腿上,夹了只大鸡腿给它,它就兴高采烈地用前爪抱着鸡腿,啃得满嘴流油。 此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月华洒落一地清辉,兰泽以为月光会让他难过,正想安慰他几句,不曾想他看见了月光,神色却一如往常,波澜不惊地问他天庭这几百年来发生的事情。 夹了一筷豌豆尖放进嘴里,咀嚼咽下,望舒望着窗外月白清辉,叹了口气,道:“兰泽,我虽被贬下凡,但这些年你为我做的事,我略有耳闻。” 兰泽持筷的手一顿,听他继续道:“当年之事,吓坏你了,你因此与你师父生了嫌隙,你恨他怨他皆是为我打抱不平,我很感激。你果不其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是兰泽,那颗珠子是无辜的。你不该为了我,平白无故让别人为你师父的错买单。” 在望舒面前,兰泽终于有了些悔意:“我……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太恨他……” 恨他专行独断,无情无义。 “其实把命盘丢下去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兰泽不敢与别人说,但望舒不是别人,“可做都做了,我没有回头路了!我……我一想到你在凡间受苦,我就克制不住,你下凡的这些年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我饱受思念折磨,而他那个罪魁祸首,凭甚么心如止水地活着?我不甘心……望舒,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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