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轻的官员头戴乌纱,提着袍摆,急急走进一座最为宏伟威严的殿中。殿外候着的内侍在人进入之后便立刻关上了门。 “老师——” 座上少年天子见到来人十分激动,忙飞奔下来,一头扎进来人怀里,十指攥得紧紧,激动得直洒泪:“老师——朕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谢寻扶住他,摸摸他的脑袋,叹了口气道:“臣没有多少时间,陛下莫哭。且听臣说——” 他的话并起不到甚么作用,被当做傀儡摁在这皇位之上多年的少年皇帝见到唯一还在自己这头的老师,根本就克制不住内心委屈和压抑,抱着老师,眼泪簌簌往下掉,根本连他说甚么都听不进去。 “陛下,”他几次三番喊他都不顶用,情急之下,谢寻大声吼斥,“陛下!臣说的您都听清楚了没有?!您要一直只会这样哭,甚么时候才扳得倒诚王!你要一直做傀儡吗!” 萧璟吓得一哽,连自称都吓得变了:“老师……我,我知道了……” 在谢寻面前,他并不是甚么九五之尊,只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此时是真的没有时间再用那么多语言去安慰这个受惊的小皇帝,他虽委身萧启四年,但萧启能全然信他么?并不见得。 这条路上他如履薄冰了四年,走在现在,早已无依无靠,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所以每一步他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陛下,您长大了。”谢寻扒开他依依不舍环抱自己腰肢的手,道,“您才是皇帝,他萧启不是。该你的责任,你必须担起来!你要为先帝报仇,要夺回本属于你的权利!萧启作恶多端,可他到底是皇脉,天底下只有你能够制裁他。他杀了你父皇,他手上挂了千千万万条无辜的性命,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等你为他们报仇!老师会在你身后竭尽所能助你,但……这条路始终要你自己走,你不能怕,你必须振作,明白吗?” 萧璟紧紧拽着老师的手,不敢哭出声,只能不住点头,谢寻松了口气,该说的他都说了,该怎么做也全部交给他了,他现在必须走了。 萧启还在府中等他回去吃饭,这里保不齐有他的眼线,若是被发现那就糟糕了。 “老师——”萧璟仓皇再追,却到了门前,不敢再前进一步,脉脉斜晖之下,老师的身子骨显得格外单薄。他从小受教于谢寻,他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作为学生全都看在眼底。 谢寻不言,等他开口。 “老师这些年憔悴了不少,皇叔是不是经常欺负您?”萧璟心疼握拳,泪痕在夕阳下闪着光。 “……”谢寻动了动唇,心中难以向他人言明的耻辱与苦楚却始终无法向学生坦白,最终只能无奈摇摇头。 萧璟双手紧握成拳,咬牙保证道:“您委身王府为朕筹谋,朕也一定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定当早日救老师脱离虎口!” “您在王府,要多保重……” 谢寻不再接话,只是无言点了点头,便提着袍摆转身离开了这座深殿高墙。 回到“家”时,萧启果在饭厅中等候,倚进名贵的圈椅里,神色沉郁着,让人捉摸不透。 不知为何,谢寻对上他的双眼,后脊便全然湿透了。 “……”谢寻察觉自己在颤抖,但也费力吞下跳到嗓子的心,若无其事地喊了声,“哥。” 话音落,萧启长眉一挑,脸上阴沉顷刻间一扫而空,换上笑容,朝他招手示意他落座:“阿寻,来坐!这么迟才回来,菜都热了好几回。再等不到你,哥都要进宫找你了。” 谢寻挨着他坐下,还将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道:“事情多,议事议得久了些,哥哥莫要怪罪。” 萧启爽朗笑两声,给他碗里夹了颗粉嫩晶莹的蟹粉丸子:“哥哪有怪你,别把我想得那样坏。” 人心尚隔着张肚皮,在萧启盈盈的笑意之下,藏着一颗怎样毒辣的心,没有人比谢寻更了解。 这颗蟹粉丸子吃进嘴里,味同嚼蜡。 两人静默着用饭,连碗勺互相碰撞的声音都没有,空气死一般静默,谢寻以为这顿饭能平静用完,却不想,萧启停了筷子,陡然开了口,唤他一声:“阿寻。” “……”谢寻微不可查地一僵,浑身毛孔顿时张开,沁出点点冷汗,他极力克制,不能让他看出一丝端倪,反而抬头迎向他的目光,“怎么了?” 萧启沉默了片刻,俄而才无谓地笑笑,道:“没甚么。就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有些好奇。” 谢寻问:“甚么问题?” 萧启动动唇,忽然抬头,看尽他眼底,那目光好似审视着他,但语气温柔:“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很高兴?你终于可以摆脱我。” 萧启自嘲一笑,话音里带着几丝苦涩:“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喜欢我。” “……”谢寻心中百转千回,当即放下筷子,从位置上起身,长腿一跨,竟坐在了萧启身上。俯身捧住他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萧启傻了。 他在做甚么啊! 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萧启也顿时僵在原地,浑身颤抖,很长时间他都忘记夺回主动权,任由谢寻霸道非常地啄吻,眼眶里,淌出两行激动的泪水。 谢寻是他此生命脉,是他最大的弱点。 谢寻环着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炽热的肩颈里,长长吐了口如兰的气息,举止十分亲昵。 “别想这样多。”谢寻用脸,用身子去蹭他,将萧启磨得几乎发疯,气喘如牛,“哥……” 霎时桌上碟飞碗打,淋漓一地,谢寻头晕眼花,被一阵大力扑倒在地,再反应过来时,早已被楔得满满当当。 没有欢愉,只有疼痛。 任萧启的热泪淌到自己的胸膛,像一叶枯舟在骇浪惊涛中飘摇的谢寻难堪地撇过头去,他几乎散架,只能紧紧抓住桌腿方才能勉强稳住身子,为了不让身上人起疑,他还必须全力配合他,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不把这场戏唱完,他下不了台。 羞耻。 只觉自己与那买笑求欢的娼妓并无区别。 忍之一字,当真是心上悬刃,千般难捱。
第101章 白莲黑心 萧启在那方面上的本事,就连身经百战的珠碧都难以抵抗,就不肖说清清白白如玉人一样的谢寻了。 即便萧启百般克制,对他的爱人极尽温柔,可还是不免让谢寻受了伤。萧启爱怜地来抱他,可即便谢寻心里恶心,偏偏又不敢表现出半分,除了顺从依偎在他怀里,谢寻没有别的路可选。 还好缠绵过后,萧启为他善好后便不再粘着他卿卿我我,整理好衣裳就出府了,去做甚么,他不说。 不论他去做甚么,对谢寻来说至少是件好事。一架不起眼的青缎小轿在萧启走后不久,晃晃悠悠出了诚王府后门,有意避开大路,往深深的弄巷里钻。 轿帘遮得严实,许久被一点玉指挑开,露出半幅沉静的脸庞。谢寻微微探头,透过这一点细缝向外看去,看见狭窄道路两旁的灰白色青瓦墙,知道自己此时仍然身处巷中,然而这一点细缝终究让人难以看清太多外头的景物,总有东西在视线之外,比如,躲在暗处的某一双眼。 时近日暮,此巷又幽深僻静,整条巷弄之间除了轿夫肩上的轿柄随着行动而发出轻微嘎吱声之外,再无其他。周遭安静得甚至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但那心跳声是和缓的。 暗处那双锐利的双眼,是萧启手下的死士。 萧启爱他,可从不信他。 死士来禀,谢相在他离府之后,孤身一人不动声色地也离开了王府,乘一架青布小撵绕进了小巷之中。 萧启手中正把玩一枚小巧的缕金香薰球,做工繁复精美,球中正燃着一枚散发着雪梅香的香丸,正是谢寻平日里用来熏衣的同款香料。 这枚香球本来是谢寻的随身之物,萧启痴迷谢寻,爱惨了他,自然也爱他身上香气。从小到大,从谢寻对他来说还只是天上不可触碰的白月光时,从萧启还只是个卑贱的洗脚婢之子时,谢寻身上都是这样的雪梅香气,从未变过。 因为萧启喜欢,三年前,谢寻从身上解下这只错金香球送给了他。他如获至宝,随身携带,香气如影随形常伴身侧,这样哪怕他暂时离开,只要香气在,就好像谢寻仍在他身边,令他安心,舒适。 谢寻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便爱拿在手中把玩,现在也不例外。温热的小球在指间滚转,萧启眸光阴鸷,问道:“目的地?” 忠心耿耿的死士拜倒在地,答:“平西侯府。” …… 无人得知萧启看似依旧沉着的面庞下,暴虐的情绪早已如翻江倒海。手中香球,蓦地被捏碎了。 燃着的香块跌落出来,碰到皮肉,发出“滋”的一声细响,瞬间便将手心烫出血来。萧启感觉不到痛,只是感到难过,感到痛苦,和委屈。 平西侯本是战功彪炳的武将,其侯爵之位乃先帝在位时封赏,是朝中唯一一名以军功封侯的大人物,手握重兵十余万,先帝暴毙之后,少年皇帝萧璟即位,而萧璟年纪太小,萧启凭雷霆手段掌控政权,平西侯为明哲保身,自然便带着手下十余万兵力归顺摄政王,为他之命是从。 因为不归顺他的,无一例外全死了。 萧启手握平西侯及手下十余万精兵这张武牌之一,才有搅弄云雨的底气,如今谢寻想做甚么? 策反平西侯只是其中一步罢。接下来呢?一步一步,架空自己的权利? 萧启心中滔天的怒火熊熊燃烧,将满腔爱意烧尽之后,徒留一片名为失望与伤心的灰烬。 他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的白梅花,果不其然,根本就不爱他。 算计,满腹算计。 挥退死士,萧启沉默着回了府,回到府中时,谢寻还没有回来。在萧启面前,府上下人如临深渊,战战兢兢地向他转达谢寻临出门前交代他们的话,告诉萧启,说他出去散散心。 萧启看这畏畏缩缩的狗奴才越看越不顺眼,二话不说让人拖出去打死,然后回到卧房,捧着那枚被自己捏碎的香球,蜷在阴暗的角落里,竟无声地落泪。 他又弄坏了谢寻送他的东西。 谢寻回来时他已经平复了情绪,仍是言笑晏晏地抱他,亲他,嗅他鬓边发丝,极尽亲昵,敛去一身的阴暗,温柔在他耳边呢喃细语:“怎地散心散了这么久,天都黑透了,也不回来陪哥哥吃饭。教哥哥一个人吃得一点意趣都没有。” 谢寻笑了一笑,转身将他抱了个满怀,说:“新春将开,公事繁杂,这些日子处理这些琐事处理得头疼,散着散着不知觉就散远了,误了时辰,哥哥勿怪。” 他满腔虚情假意,他却也没有几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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