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盒中几只细香凑近烛火,珠碧幽幽注视着跳动的火苗舔上香头,道:“馆里今年来了许多新人,呵,那些人牙子拐人的水平愈发差了,甚么歪瓜裂枣都往馆里头卖,姚老狗老眼昏花,竟还全收了。” 手中香已点燃,甩掉燃着的火苗,珠碧嘲讽地勾唇一笑:“可惜你死的早,也看不见这些乐子了。” 细长的线香腾着袅袅的青烟,珠碧起身拜了三拜,将之插在小香灰瓮中。 猝然,一抹香灰抖了一抖落在手背上,烫的他猛然将手一缩,低眉去看,已经红了一块。 定是云舟在天有灵,生他的气呢。 珠碧叹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对你够好了,替你收敛尸骨,年年今日来祭你。我可是软磨硬泡才求得姚老狗在每年腊八放我半天假,就是为了来看你。南馆上上下下,还有谁像我这么惦记着你么?一个都没有。” 盯着面前细香一点点烧成香灰,珠碧又道:“你要是实在吞不下这口恶气,就化成厉鬼去诚王府掐死萧启,剁你手指的是他;害你变成哑巴的也是他,是他害你。而我只是想活着,有甚么错呢。” 一沓黄纸在苍白的指尖逐渐被火舌舔舐殆尽,化作飞灰。 轻飘飘的灰烬腾空飘旋,愈飘愈远,载着珠碧无尽的思绪,飞到遥远的天边去。 …… 当年红极一时的云舟风头正盛,他年轻、漂亮、温柔。骨子里又有文人雅客的傲骨。 他如当今的珠碧一样,是上流社会人人争之而后快的尤物,萧启当然也不例外。 而那时的珠碧才被卖来南馆没有多久,被姚老鸨剥光了衣裳如挑拣商品一般审视完全了,看他容貌姣好,很是块赚钱的料子,便让当时最红的云舟来调教他。 在这种地方的日子并不好过,无名无望的小雏妓被红牌欺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跟在云舟身边的日子,伺候他梳洗换衣,端茶倒水,便是伺候得面面俱到,云舟也并不拿正眼瞧他,给他好脸色的次数少得可怜。 他的恩客皆是达官显贵,其中最有权势的,非诚王萧启莫属。 可得这个人的恩宠,可不是甚么好事。 萧启这个人,自幼长于深宫,在腥风血雨无休止的猜忌争斗中活了二十多年,长这么大一丝温暖也不曾感受过。 导致他内心阴暗性情暴戾,父皇不疼母妃不爱的他便靠着卑劣的残忍手段,踩着累累白骨一步步爬上权利的顶峰。这样一个人,朝中人忌惮他厌恶他;身边人惧怕他,他就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他的身前万人跪伏,身后却空无一人。 云舟陪了他那么多年,多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啊,收服得了天下所有的男人,却收服不了一个萧启,他的喜怒无常,使云舟每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得再三考虑,稍有不慎便是无尽的羞辱与折磨。 珠碧印象中的云舟常常带着一身的伤痕,往往旧伤还未痊愈便再添新伤,他就那样默默地忍着。 这些非人的屈辱折磨、反复的伤痕,一点点积压在心里,使得他愈发压抑,脾气也越来越差。 他不敢朝恩客们撒火,就只能尽数发泄在无辜的珠碧身上。 好在,在一片昏暗的人生里,云舟也遇到了属于他的光。如溺水者手中紧紧抓住的藤蔓一样,是苦难之中唯一的一点点甜味了。 那是一个年轻人,极通音律,管竹丝弦皆能信手拈来。 听闻市井风尘之地有名妓云舟,琵琶弹得甚好,一生爱乐成痴的贵人自然萌生结交的想法。 他来到南馆,见到了云舟,不要他侍奉承欢,只要他弹琵琶与他听。 来窑子却不好色的男人还真不多见,但也许并非不好色,附庸风雅自以为是之人云舟见多了,焉知他不是其中一个? 云舟并不在意,取来琵琶只拨了段最简单的小调权做应付,却见他约有些生气道:“我斥千金来听你弹琵琶,你就用这种小调来糊弄我?” 云舟不曾想他原是真有两把刷子,连忙哎呀一声:“是奴家的错,奴有眼不识泰山,这样好了,奴给爷弹一曲《凤凰引》,好么?” 贵人愣了一下,忽而笑道:“《凤凰引》么?好啊,那便听一听,看看你这琵琶名妓的名号是不是徒有虚名。” 云舟不敢再敷衍,郑重其事地转轴调弦,而后清扬的曲调声从指尖流泻出。贵人沉醉在弦声中,嘴角微微有些上扬。 看来贵人挺满意。 一曲毕,云舟开口道:“用杨清逸前辈新谱的曲子给爷赔罪,爷可消气了么?奴拿到谱子都还不曾弹给别人听过呢。” 贵人拊掌赞叹:“不错,不错。看来你对杨清逸崇拜得很。” 云舟眼眸发亮,嘴角带笑:“那是自然,杨前辈才过双十便官拜太常博士,曲风自成一派,拥护者虽众,为人却十分谦逊,云舟很是欣赏。” 贵人听闻爽朗一笑:“哦,是么?我倒不知他竟有这般高的评价。《凤凰引》么,我也会弹,琵琶给我。” 云舟将信将疑递上了琵琶,见贵人熟稔地拨动起来。清脆曲调缓缓流泻,云舟大为惊讶:“《凤凰引》流传市井尚未一月,您怎么弹得这样好?难道您也是杨前辈的仰慕者?” “唔,算是罢。”贵人点点头。 云舟道:“请恕奴冒昧,敢问爷尊姓大名?” 贵人一笑,将琵琶还给云舟,道:“不才在下,正是杨清逸。” 一瞬间,云舟傻了:“你……你!我……” 云舟是不大相信的,高雅如杨前辈,也会逛……妓院么? 见云舟还未缓过神来,杨清逸笑:“千金易得,知音难寻,杨某醉心乐理多年,知交好友却寥寥无几,你若喜爱我作的曲,日后咱们便是好友。我亦会时常来寻你分享我的新作,如何?” 云舟看着他,觉得有些恍惚,他已经不被当人太久了,如今偶做一回人,原是这般美妙。 可是…… “奴身份卑贱,不配做前辈的知音。” 那人却说:“音乐怎会分高低贵贱?你这样说,岂不落俗?” 云舟默默低头,袖子里的指头捏得紧紧的。 杨前辈哪里都好,只不过入世未深,不懂风尘之地有多腌臜下流。 等你见过我真实的样子后,或许就不会再想与我做知音了。 云舟可悲地想着。 之后的日子,杨清逸时常会点云舟的牌子,不与他巫山缠绵,只弦歌作伴。 得到杨清逸的指导,云舟的琵琶技艺愈发炉火纯青,不但如此,琴箫笙埙也学得神速。与他独处的时光,云舟会穿上最正经的衣裳,小心翼翼地遮住那一身被虐玩的青紫伤痕。 有些缺德的恩客惯爱玩弄他的脸,不将之扇红扇肿不肯罢休,而云舟为了在杨清逸面前保全体面,不得不苦苦哀求恩客们手下留情,将那一肚子恶趣味转到他身上别处去。结果往往要换来双倍甚至更多的痛楚,可云舟也无怨无悔。 当美妙的乐声从杨清逸指尖传来之时,一切伤痛,屈辱,都将不值一提。 哪怕是已经被活活撕掉一层皮,云舟也可以忍。 只因他从来不曾光明正大地站在谁的面前,可以不卑不亢,不奴颜媚骨不赤裸跪伏,这一切,都是杨清逸给的例外。 那时还小的珠碧,终于看到云舟脸上难得的笑容,自己也终于少受些罪了。 可杀千刀的萧启,永远都是那么煞人风景。 把洁白的一切都碾烂捏碎,揉进肮脏的泥里才能满足他扭曲的快感。 作为南馆背后的主人,馆里的大事小事几乎全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今日,云舟还是如往常一般去服侍萧启,他温顺地捧着装有荔枝的琉璃果盘放在几上,拈起一颗用柔嫩的十指剥开,毕恭毕敬地送到他嘴边,萧启漫不经心地看着云舟的脸,并不将那枚停在嘴边的荔枝吃下肚去。 云舟被他盯得发毛,正浑身不自在,萧启却笑了:“爷今日心情不错,赏你了。吃掉它,就现在。” 云舟不知他又有甚么手段,却不敢不听他的话,只得送入口中。 然而还不待尝出甚么味道,萧启脸上笑容顿失,扬手便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巴掌。 打得云舟歪倒在一边,嘴里含着大大一颗荔枝,猝不及防挨了一个耳光,顿时痛的话都说不出来,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吐出来那颗带血的荔枝滚落在地上,好像是谁的心脏。 “王爷……” 萧启倾身捏住他下颌骨,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减,道:“你挺爱惜自己的脸呐,嗯?为了区区一个七品太常博士,你不惜褪掉一层皮?” 云舟几乎要被他捏的颌骨粉碎,方寸大乱,知晓他是发现了近日来所有细务。 萧启见他心虚,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你是不是红牌当久了,忘记做娼妓的本分了?客人想怎么玩你就怎么玩你,轮得到你挑三拣四么。是想留着这张完好的漂亮脸蛋去见你那好知音,不想让他看见你下贱的样子?” 巴掌接二连三地落下,云舟下意识伸手去挡,却只换来更加暴虐的毒打。 打得他发丝散乱口鼻溢血,脸颊高高肿起。 云舟双眸含泪,不做无谓的辩解,硬生生将喉头血沫往肚子里吞,随后麻木地吐出了四个字:“王爷开恩。” 萧启将他踩在脚下,靴尖捻转,冷笑一声:“你不是想见你那好知音么?正好啊,本王替你光明正大地宴请他。今夜风涛卷雪阁,你可得好好准备。” 好好准备么…… 顶着这张肿如猪头的脸,坐到他的面前去,教他亲眼看着自己被席上所有人羞辱玩弄,将最真实最卑贱的一面全部展现给他看到。 或许只有这样,才合他萧启的意。 萧启用靴尖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还不谢恩?” 云舟垂眸:“云舟谢恩。” 作者有话说: 组队暴打渣渣炮灰攻1=24
第12章 配不上你 夜晚,风涛卷雪阁内阁,云舟顶着一张怎么遮也遮不住的红肿脸蛋,抱着琵琶盛装坐在了席上等着贵客到来。 没人知道他攥在袖子里的手抖得有多厉害,他日夜盼着,想着与他见面,可这一次,多么希望他不要来,不要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可萧启的局,谁又敢不给他面子。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龟奴谄媚的奉迎话语,一群脚步声越走越近,旋即大门敞开,云舟叩头拜首。 脚步逐渐近了,只听得头顶传来一阵笑声,那赫然是萧启:“免礼。云舟,抬起头来。你的知音来了,还不快迎接?” 云舟不敢不听话,抬头的瞬间,立刻对上那人的眼。 杨清逸见着他青紫肿胀的脸,一时心头五味杂陈。而云舟像是被五雷劈了天灵盖,连忙转过头去,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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