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一下。 敲门声打断了这片寂静,陆昭戎心情骤然低落下去,脚步沉重地走去开门。 到门口时回了回头,桃枝被留在窗边放烛台的地方,花瓣在风中微微翻动,于长玉正往屏风后去,只剩侧影一掠而过。 来的是长孙家人,说来送曲水宴的帖子,请他宴后到府中一叙。 陆昭戎当然不会在别人的地界上谈事,便说:“若有不方便的,可从客栈后门,庭中小榭相见。” 那传话的人便也作罢,应下便走了。 既来的是长孙家,陆昭戎想,十里村便当是西陵家的人。 但还算早,保不准晚些日子西陵家也会来,这样的话……也不能确定淳于和西陵私下有联合。他这般想着往屏风后去,略一抬眼,于长玉正靠在床头看书,神情专注。 陆昭戎便收回目光,道,左右于长玉和于长玉是一个人,他来不来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是,他对于长玉来说,尚还比不得把自己关起来的理由。 任谁思及此也会忍不住失望,陆昭戎又抬头看了长玉一眼,心道果然人都是有贪念的,得了一些便总想着另一些,不得便要伤心要难过,不比于长玉,情.欲逼到眼前尚还忍得住,说停就——等等? 书? 陆昭戎反应迅速地朝他手里看去。 下一秒脑中轰地一下,只觉满身如遇火烧,想也没想地朝于长玉扑过去——他放在床边的还能有什么书,只那一本枕头底下的浓情艳史,也不知他看了多久,有没有看见,看见…… 陆昭戎伸手去抢,着急中动作有些粗鲁,于长玉愣了一下,下意识躲了躲。 若真要躲,陆昭戎便是无论如何也追不过于长玉的,情急之下他抬手按住长玉的肩膀,挥手便把书打了出去。 ——书页哗啦啦扬到半空中,于长玉被扑倒时神情略带诧异,却还是伸手揽住他的腰,防止他摔到一边,以致无暇顾及受挫的书册,只能用风托着让它静止在半空。 陆昭戎满脸通红地扑在于长玉肩膀上,眉毛纠结懊恼地皱起,半晌不敢抬头。 倒是于长玉,沉寂片刻居然笑了起来,开口时略有思索,似乎仔细斟酌了一番,略有迟疑,“昨日说……我们过几日?” 陆昭戎错愕地抬头,原来他是为这个来的? 随后转瞬之间,他只觉手下触到的肌肤都是滚烫的,被针刺了般迅速挪开,“是,是如此说……” 于长玉眼疾手快地伸手护他,眸底神色认真,仿佛问的是什么正经话题,“何时?” 陆昭戎愣怔着看他,心底竟生出几分荒唐来,没成想这神仙一本正经地出来,只是为着此事来捉弄他?当下不由有些恼火,半晌才反应着要起来,撑着他肩膀闷声闷气地往床下去,膝盖冷不防撞到一样东西—— “嘶。” 于长玉轻轻一声,神情骤变。 陆昭戎瞬间僵住,一动不敢动。 “……我不是故意的。” 于长玉微皱着眉,半晌才缓过去,眉宇间涌上些许无奈,解释道:“我很认真在问你。” 陆昭戎愣住了。 于长玉轻轻推开一点他的膝盖,缓慢使书降落,然后接在手里,“我也需要做准备。” 陆昭戎恍惚间想起,于长玉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情,此前定是听也没听过的。 也许是他安静太久,长玉也没有非要逼着叫他给个准信,语气一转,随手将书放在一旁,先一步揭过不提,“不看也罢,总归是比不得你。” 他笑了一下,语调里染上了几分暗哑,略带挑逗和胁迫,“快下去,不然——” 陆昭戎忙不迭翻下去。 ……于长玉便躺在床上笑他。 陆昭戎压下心头的燥热,转身往外走,“我还有粮册要看。” 屏风内低笑声悦耳动听。 陆昭戎翻出账册,假装听不见他在笑。 手上胡乱翻着,其实半晌看不进去一个字,耳听他笑个没完,这一会儿给他折腾得心情燥热,胸膛起伏数次才压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竟一个人越笑越起劲,仿佛在这件事里记起了其余的事情——陆昭戎忍无可忍,心道于长玉果然本质上就很恶劣,于是抓起桌上一本没在看的册子砸在屏风上,“于长玉!” 屏风内瞬间被砸没了声音。 陆昭戎朝屏风上瞥了一眼,实在气不过,强压下怯意,冷声道:“出来练字。” 那神仙又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任劳任怨地拾起地上的册子,端正坐在桌前铺纸,自己研墨,然后挑了只趁手的笔来练字,半句也没再多说。 室内再度回归平静。 陆昭戎悄然松了口气,终于安下心来看账册。 …… 于长玉没待多久。 陆昭戎侧目瞧着他,那神仙姿态高贵又疏远。 他手里的笔还未放下,撑着脑袋的模样里掺杂着困倦,笔锋凝聚的墨迹欲落不落,似已强撑着坐了许久,不得不合上眼歇着。 他悄悄伸手,不动声色地把那支笔抽出来,安安稳稳地挂在笔架上。 长玉眼睫细微地颤了一下,手指虚弱地动了动,似要来抓他。 陆昭戎淡笑了一下,轻轻接住他微凉的指尖,心神一动,趁着间隙追过去,极其轻柔小心地,在他唇边印下看似无知无觉的一吻。 席间悄然袭来微弱的波澜,桌上的练纸同账册一齐鼓胀了片刻,随着声息平静,于长玉安然陷入沉睡。 陆昭戎缓缓抬眼,唇边似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然后才默默起身看他。 既非无情,便总不能他一个人伤心。 ----
第60章 落笔丹青惊鸿客 我是被昭戎叫醒的。 醒时正在桌前坐着,想来是练字时偷懒被他抓了包,不由有些心虚,忙端端正正地坐好,尽力做得乖巧些。 今天也是枯燥费力的一天,没有其他的活动,只是两个人一起坐着。 不过好在有昭戎在,我多少还是能寻些乐趣。有时会偷偷看他一会儿,悄悄叫来穆青说小话。 昭戎对我没有太严苛,夜里尚还好生安抚我了一番,叫我觉得……倒有些为难他。咳。 他睡时看起来很累了,但我却精神得很,揽着他看一会儿亲一会儿,惹得他不胜其烦,最后赖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确实有些激动。明日便是曲水宴,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在宴会上等着我们,昭戎会像在折花楼上一般大展风采。我还能见到沈桑和梅先生,他们应当都会去的。 曲水宴和折花楼上不太一样,他们绕着潺潺流水设了席位,有专来玩乐的规定。 比如将盛了酒的杯子放在溪中,如今天气还冷,水流缓慢,便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杯子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便即兴赋诗并饮酒。 昭戎说我们不必去得太早,容易生是非。 我深以为然。毕竟淳于家一日之内失了许多粮铺,又遭“贼人”掳去了家中小儿……昭戎本意当是想叫那个爱喝花酒的淳于晏,巧遇一下被拐卖的三公子,然后借机解了拐卖人口的事情。但想来家里那么乱,他也不会再专跑去喝酒了。 所以淳于三公子应该还是没能找到,我想,大约昭戎没能想到这一层,还是单纯想叫那位三公子吃些苦头? 我记得,他说淳于三公子尚在读书年纪,大约没有经过大风浪。 昭戎怕我坐在外面时候长了会冷,特地备了厚厚的裘衣,穿衣时也找了尤其挡风的料子,走起来有些笨重。 还是他先下去,然后把我接下去,规规矩矩地拉开距离。 我们到时天气已经很晴朗了,许多所谓贤才已经差不多都在。我瞧里头年纪多有参差,但都是层次不一的文人气质,像一大群梅先生在那里坐着,场面颇为壮观。 周遭一片枯林,凉风阵阵,清澈的溪水环绕过一个亭子,四面垂着纱,影影绰绰透出些倩影,想必是长孙容姒在里面。 大概还有别的比较厉害的女子。 我瞧见沈桑在不远处同人说笑,身边陪着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比沈桑矮了半个头,我想了想,大概是长孙家那个喜好练武的小公子。 我本是想看看那姑娘比起沈桑如何,但余光瞥见昭戎在旁边,便生生忍住了。我想左右……也无人及他貌美的。 不过我没有看到梅先生,倒有些疑虑。 料峭的岭石间夹着苍翠泛黄的细杆,叶形修长纤细,尖端有些干枯,但大体上是绿色的。昭戎说那叫竹子,君子好竹。 我同他一道朝沈桑那边过去,问:“你也喜欢?” 昭戎似愣了一下,眸底的笑意微微撩动,反问道:“原来上神心里,君子之言与我有关?” 我心思动了一下,没能接住话。 后知后觉才道他借此撩拨我,却还是顺着此话生出些柔软的心情。 说不上来,有些细密,有一点淡淡的愁绪和绵长的温柔,便如……前面的流水,叮叮咚咚,不够清脆,只在水下面有暗流的声音,然后把手伸进去,水从指尖划过去般的柔软。 恰逢近处有人吟句,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便想,为何昭戎取字时不依照这句话呢?断为切,磨与磋同义,而琢为细细修之,便如陆昭戎带有伤痛的仪态,优雅精致,剔透勾人。 可我又一想,磋琢到底残酷些,想来不必时时提醒他一直这般过着,任人雕刻而无人疼惜……我心底刺了一下。 “——拜见上神。” 我回过神,见沈桑带着标标准准的君子礼,低眉顺目,仿若半分不认得我。 我默了默,“起吧。” “谢上神。”她转而向昭戎,“陆公子。” 长孙家三公子跟着她行礼,有样学样的,一副小娃娃姿态。 我不由得对她柔和了些,“小丫头,你叫什么?” “阿妩。”她抬头看着我,眼神干净透彻,“我是长孙家三公子,叫长孙容妩,上神叫我阿妩便好。” 长孙容妩。 我默默念了一遍,“今岁几何?” 小姑娘又福了福身,“回上神,今年十岁。” 我朝亭子里看了一眼,道,长孙家很会教养孩子。 “陆公子坐这边。”流水席里款步来了一位婀娜女子,一双眼睛笑时如弯月,着墨绿色贴身衣裳,尤显身段和风情,“宓儿失迎了。” 这姑娘满身带着锋利的气息。 想来便是那位精于算计的二公子,长孙……容宓。 长孙容宓走到近前才恍然发觉,娉娉袅袅地福身,嗓音千回百转,“见过上神。” 我被她顾步生情的模样惊得不轻,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想、想来妖娆妩媚这词用在昭戎身上不太合适,倒像为眼前这位量身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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