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一下,“……药都是苦的。” 我叹了口气,道,难为昭戎不舒服还要喝了。 熬汤药大概一两个时辰,虽说已经有好大时候了,但还是有的等。 我扯了小板凳在旁边坐,看他拿着扇子扇火,觉得还挺暖和,便托着腮盯着那团火看,柴木炸裂的轻响时有时无。 那火红红的,蹿出一阵一阵灰色烟雾。穆青安静地把火喂小,侧头看了我一眼,“最近怎么不见红木?” 我愣了愣神,视线滑动了一下,“她……昭戎不喜欢她。” 他没来由笑了一声,没说话。 我近来同穆青关系挺好的,毕竟我不像昭戎总要求他做什么,因为我也无所事事。 我挺喜欢穆青,他很安静,也不唠叨,常常像不存在一样,但如果你叫他,他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面前,很有安全感。 我便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上一天,也不觉得是孤单的。 我思及此愣了一下,原来我……已经开始有孤单的概念了。 “长孙家派了二公子来。”他缓慢地扇着风,“梅公子在大公子那里。” 我瞬间回神,“谁?” 穆青回头看了看我,“长孙容宓。淳于家同西陵家谋合,在十里村留了三千兵马,消息先去的长孙家,今早上公子方知晓,这一遭解了,便可以处理淳于家三公子的事了。” 我愣怔着瞧了他半晌,没接他这话,“药熬好了吗?” 穆青疑惑地愣了一下,“快了。” 我皱眉凝视着砰砰直跳的药罐盖子,盯着他不慌不忙地灭了火,然后谨慎地滤出药来——我伸手去捧那碗汤药,“我来。”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提醒道:“小心烫。” 我勾了勾风扯来托盘,准确地接在药碗底下,“你不要跟过去。” 穆青奇怪地看了看我,回道:“是。” 我平了平气——我知道那些有意无意的亲近只是长孙容宓的习惯,昭戎喜欢聪明人,就像我喜欢好看的人,但是——聪明人总是很优秀不是吗? 他们什么都会,我什么都不会。 当我把被风吹了一路,已经不那么烫手的药碗放在石桌上,碗底轻轻和桌面相碰,不大不小的声音准确拉回了越聊越投机的两个人,陆昭戎抬头时有一刹的错愕,语塞了一下,愣愣地望着我,“你怎么过来了?” 正要起身行礼的长孙容宓动作一顿,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陆昭戎。 他话说出口,下意识看了长孙容宓一眼,沉默片刻,端起碗把药喝了,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长孙容宓到底把礼数给做全了。 但没有喊上神。 陆昭戎喝了药,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低眸笑了笑,“你倒是随心所欲。” 继而又笑着同长孙容宓讲话,看也不看我,“按你所说,岂非每户十税一?” 长孙容宓犹豫着看了我一眼,然后朝陆昭戎看去,“十税一会否太多?十五税一如何?丁男每年向周交粟二石,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麻,以财产、土地为主要征收对象,合并为户税和地税……” “不可。”昭戎抬手打断她,“此法用于稳固时。我欲登记商户与农户,因地制宜,有些人家制不了绢麻。按照每年登记的户籍缴纳力所能及的比例,待日后稳固方可再作调整。” 长孙容宓沉默了一会儿,“这般……需得于各地设立监察结构……” 昭戎闻言一笑,“陆某坚定信任长孙氏族。” 她愣了一下,抬眸。 “劳长孙家姑娘受累。”他拱手道,“此法确实麻烦些。” 长孙容宓连忙回礼,“不妨,小女回去便同家姐商议,即刻着手。只是其余两家……” 陆昭戎笑着摆了摆手,“还请姑娘暗中行事,静待时机。” 这话,便是其余的事情都有昭戎解决了。 随着两方安静下来,我的存在才顿感突兀。我沉默地凝视着空了的碗,方知先前的举动非常错误,而陆昭戎已经在生我的气了。 “冷吗?” 他忽然出声。 我刹那间抬头,见他淡笑着看我,于是下意识摇了摇头,然后又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忽视掉长孙容宓打探的目光,匆匆收拾了药碗,“我回去了。”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之分,我仓促过来,若长孙容宓不是这般自己人的态度,这一举动便暴露了太多供人说辞的破绽。 我应该想到的。 我坐在桌前叹了口气,果然,有些事情还是不适合我。 看着纸上歪歪斜斜的字体,我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烦躁感,唰地一下在纸上划了长长一道,半张纸转瞬之间晕染了大片墨迹。 我又抽出一张纸,重新写上那句很厉害的诗,一笔一划。 然后越写越不稳。 心思烦乱。 门声开合,我没敢抬眼,手中迅速把方才那张纸藏在下面,然后听到轻健的脚步声。 …… 他绕到我身后来,在我躲开前握住我的手腕,“笔势很重要。” 我没说话,只是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慢吞吞摸上我的腰,几乎贴在我耳朵上讲话,“长玉,醋不是这样吃的。” 我手上颤了一下,纸上再一次划出混乱的一笔。我强按住心绪,侧了侧头,以致耳朵亲昵地碰到他的唇,“该如何?” 他静了一瞬。 继而耳朵里回荡起低沉的笑声,湿润的呼吸顺着脖颈往下攀爬,他忽然紧了我的腰,侧头便往我脸上压—— 我缩着脖子侧头躲了躲,动作不敢太大,然后整个人被他抱着紧贴在身上,腰间的手游弋进腰封里,隔着里衣缓慢往上滑……我浑身僵了一会儿,直到他手摸到锁骨上,才觉他正咬着我的耳朵,另一只手还握着笔。 我闭了闭眼,听见他低沉的笑声,“懂了吗?” 里侧的手顺着骨线缓慢攀上肩膀,我整个人被他从背后锁在怀里,却分毫不敢多有动作。 我没想过他生气时会如此押昵,每一分的亲近都像在警示着我做错了,但又好像尚在情理之中,他本该如此。 我心里昭戎是光风霁月的,便是生气,也像是冰冷的花在开放,从未想过即便如此也非比寻常地勾人,那种……来自身体上的诱惑力。 “懂了。”我克制住喉间的动静,然后小心地动了动胳膊,“不要这么近。” 他又笑了一下,很有风度地放开我,后退了一步。 一副拱了火概不负责的模样。 我抓着松散的衣服回头看了他一眼,捏紧了笔继续写,“今日还有何事要做?” 他坐在一旁翻账册,“外头在放粮,我想过会儿去看看,再去趟淳于家。” 我笔下停了停,然后又重新起行,“要我一起去吗?” 叫人家吃了这么大亏,确实需要前去安抚一二。虽说对昭戎来讲不过走个过场,但他向来喜欢把事情做得周到。 “你想去吗?”他转头问。 我沉默了一下,这个时候无所谓我想不想,去了也是昭戎全权负责,不过代表周家随他走一趟。只是他这般问我了,也便说明他考虑过我去的情景,虽说不去也无伤大雅,但…… “去。”我小心将仓促藏在底下的乱纸往里推了推,“何时?要做准备吗?” 昭戎托着下巴看我,笑盈盈道:“这会儿都晌午了,过了这阵我们去瞧瞧铺子,忙活完了再去。” 我低眸笑了笑,安排得很充实,果然是正确答案。 待到午间也没多久,店家进来送饭时,瞧见我松垮垮的衣领,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禁不住提醒道:“公子,天冷。” 我叹了口气,“不妨。” 这会儿还热着呢。 我瞥了昭戎一眼,见他若无旁人地坐着,也不搭腔,便说:“你回吧。” “哎。”店家应声,“小人告退。” 我搁下笔转到他旁侧坐,侧目瞧了他半晌,尝试着提起筷子夹菜,一夹一脱落。 他停住动作看了一会儿,安静地低下头去喝汤。 我在一边默默折腾,从碟子里夹到碗里,再从碗里夹到碟子里……食指和中指一道微微用力,忽然叫我从中寻了一些诀窍,暗道,原来手腕的力道还可以这般用…… “公子。” 漂亮小孩从窗外翻进来,惊得我险些打翻碗碟。 陆昭戎抬了抬眼,“何事?” 漂亮小孩犹豫了一下,回禀道:“粮铺里出了状况,城内百姓听闻粮食降价争相抢购,甚至大打出手,我们人手不够,无法遏制。” 陆昭戎低笑一声,显然早便料到如此情景,“不必阻拦,派人去登记粮铺的收入支出,明细税利,公告南术城,这笔银子我们要带走。” “是。” 我想了想,也觉得争抢着买是正常的,毕竟原来的粮价很高,谁也不知道降价多久。昭戎此番公告南术城,便是叫旁人知道不必这般急迫,往后粮铺会遵照这一价格来浮动,也会往锦城交税。 如此一来……粮铺里便是先一步实行了政令,我看了他一眼,此令是否可行,也全看这些铺子成效如何。 难怪他不急着收拾淳于家,此时若有人能给他找些麻烦,正好叫他瞧清楚其中纰漏,以便他完备此法。这一批粮铺,其实是他试手用的。 漂亮小孩很快便回来复命。 彼时他正准备午睡,在屏风前站着叫我替他宽衣,闻声只“嗯”了一下,又想起什么,抬了抬眼,“景湛。” 漂亮小孩正准备走,闻声应道:“是。”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小孩,然后把昭戎的头发放下来,再绕到他身前,道,原来他叫景湛。 “我同你说一声。”他低眸看我,张开手方便我抽解衣带,“往后他和穆青一道守在外头。” 我愣了一下,“好。” 不过……昭戎打算带在身边用他,便有可能出现信息断层的现象,就像于铃儿之于于燕之,于小鱼之于阿婆,无形之中给景湛加了很大压力。 “全名叫什么?”我多问了一句。 百家姓里景字不太常见。 漂亮小孩看了我一眼,语气迟疑:“……公子赐姓,陆。” 我手指一顿,赐姓?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帮昭戎褪去外衣,“陆景湛?” 那小孩应了声“是”,然后就低下头去回避。 我又看了看陆昭戎,然后再回头看他,莫名从他躬身低头的身影里瞧出几分不安,“抬头。” 小孩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也不敢看我,只是垂着眼。 “这么胆小。”我不由觉得好笑,压低声音问昭戎,“你吓唬他了?” “我吓唬他做什么?”陆昭戎皱了下眉,也压低声音,“他听得到。” 我没忍住回了回头,心说这也能听到,便解释说:“没什么,我瞧着你好看。回去吧。”
168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