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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我盛连山没别的本事,就是看人准。”盛大帅说,“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小子不简单,跟我年轻时候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青山他们那些跟了我几十年的老人都说,你盛明烨是个人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慢悠悠道,“……要是真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咯,我现在何愁至此哟。”

  “大帅正值壮年,龙章英姿,何出此言。”

  “你就别安慰我了。”盛连山哈哈一笑,“我自己的状况,自己还能不知道吗?过两年就六十了,还谈什么壮年。也就指着天婕能早早念完书,挑个好夫婿,让我早点抱上孙子。”

  天婕指的自然是大小姐盛天婕。说来奇怪,大小姐盛天婕与二小姐盛泠然明明是一父所生,相差不过三岁,盛天婕如花美貌之名早在盛大帅还未上位前就传遍沪上高官内帷。从前她在西南念书,慕名去教室外为闻芳泽的人络绎不绝,甚至让盛连山专程派了近卫护送上下学,逢年过节大摆筵席、往来应酬也带在身边,其爱护疼惜之心可见一斑。盛泠然却长相平平,深居简出,连每年除夕宴都不怎么露面,据说性情古怪、很不得大帅喜爱,所以干脆送到国外念书;还有说法是这位二小姐命不好,八字轻,压不住帅府小姐的福气,身染恶疾,不得不出国调养。总之提到大帅千金,第一反应总是清丽绝伦的盛天婕,少有人念起远隔重洋的盛泠然来。

  见过盛天婕的人都道大小姐名不虚传,大帅偏心果然有道理。盛大小姐知书达理,性子温和,在沪城大学堂进修古代文学,活脱脱把自己修成了个唐宋美人,娴静淡泊,淑慎柔雅;就是太过娴静了些,往文学社里递情书的达官子弟不计其数,盛天婕一封不收,直说自己潜心求学,近些年都无心婚嫁。这可把盛连山急坏了,部长司长家的公子介绍了不少,留样回来的各家远亲挑了好几轮,就是没人入得了大小姐的眼。除了念书以外,盛天婕唯一的爱好就是听戏,沪城有名的戏园子都得过大小姐赏光。与热衷于新派歌曲或是罗曼蒂克黑白片的同龄人一比,盛天婕仿佛活在另一个三十年前的时空,丝毫没有与叫这些日渐流行的洋泾浜做派染指的念头。

  盛明烨这次没有接话。他当然知道盛大帅不过是随口一句托词,和大女儿的婉约和软相反,这位手握重兵的权阀最为人知的一大爱好就是往闺房里钻。去年这时候,也是冬日节气,盛连山到红玫瑰跳舞,一眼相中了新来的舞女杜细细,本以为时候送花送珠宝手到擒来两厢情愿的老把戏,哪想到杜细细卖艺不卖身,是为了供未婚夫念书才肯下到舞场。但盛连山都不用动嘴,自然有人替他想法子。张副官只花一百大洋就买通了红玫瑰老板,趁着杜细细赶晚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送进盛连山的车中。盛明烨还记得那夜沪城有雪,并不大,一落到地上就成了湿漉漉水痕,天气冷得很,像有无数双冰冷的小手攥着人的皮肤,尖长锋利的指甲硬掐进肉里,冻到发疼发痒。他去接盛连山看晨演,车门一开,杜细细披着一件黑毛呢子大氅滚到雪粒水坑糅杂的地面上,一双青青白白的小腿上渗着雪和淤肿的颜色。

  其实原本按照盛连山的脾性,再好的美人到手三个月就不再新奇,欲擒故纵适可才是纵,拿乔拿太久,天仙也招人烦。但这一会不同,不知哪路神佛被他今年上的哪一柱香情动了,不到一个月,杜细细便有了身孕。还没等盛连山开心几天,杜细细就趁他年末就任事务繁忙收拾细软、人去楼空。盛明烨替大帅办过不少私事,抓女人还是头一回。一个无权无势的舞女,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刚搭上田三出城没几天,就被盛明烨带着人给抓回了盛连山专门用来快活作乐的小洋房。

  “还是送您去小公馆?”

  盛明烨点了火,汽车冒出一连串颤颤的发动声。

  怕杜细细再逃,盛连山特意多雇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老妈子看着,不仅如此,连窗户和后门也用铁丝封上。如今除开隔三差五上门的刘医生给她开安胎养神的方子,外人轻易进不去。似乎仅仅在一夜之间,红玫瑰曾经炙手可热的舞小姐杜细细就消失不见,可没有人在意,更不会有人关心——沪城太大了,那么多人每日来来去去,一个杜细细失踪,后面还有王细细李细细黄细细迫不及待地等着登场,她的名字连一丁点重量都没有,很快便被冬日夕照里萧瑟的风吹散了,

  “嗯,秦妈说今天做鲍鱼红烧肉。”盛连山顿了顿,又道,“前天刘医生配了新的药来,底下那些人手粗脚笨的,我去看看。”

  “那这车……要停回府上吗?”

  盛明烨问,“二太太中午就叫人来传过话,说明天赵部长请客,要用车。”

  “家里那么多车,用哪辆不行,非得盯着这一处使?”盛连山冷哼一声,嗤道,“我看她又是闲得没事,借题发挥。”

  既然说了是二太太,那么必然不是盛连山正儿八经的原配夫人了。事实上,人皆知盛连山如此宠爱大女儿盛天婕也有这一层原因在其间。大帅的原配夫人俞菀佩是山东俞家的长房独女,父亲是末代皇朝里数得上号有头有脸、在太后皇帝面前讲得上话的宠臣。俞家一脉赫赫风光两百余年,随着皇权一同覆灭进旧日坟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是俞家这块招牌亮出来,就不知道吸引多少攀亲结缘投机之徒。难得的是俞小姐同盛连山是自由恋爱,说来俗气得很,那时大帅还不是大帅,小姐二月二龙抬头去山里进香遭大雨淋个正着,随性的年轻下人又撑伞又生火,鞍前马后跑上跑下。那雨不知为何会忽然那样大,将天地浇得一片雾霭茫茫,再看不清屋檐外的世界。小姐一抬眉,正望到年轻人伸手擦拭脸上滚落雨珠,湿透前襟勾勒出精装的胸膛轮廓,于是羞涩得朝小姐低头报以一笑——四目一相对。

  按理来说,俞家自然是不会同意宝贝女儿嫁给这么个没名没分的穷小子。可惜王气已尽,河山混乱,覆巢之下,哪还能讲究个门第家世?幸而盛连山是个争气的,靠着俞家的钱权声势,硬是从穷途凶年里杀出一条血路,到俞菀佩怀上盛天婕时,盛连山已坐上山东一带的头把交椅。

  情深向来不寿,无论是天灾或人祸。俞菀佩难产一天一夜,保住孩子没保住大人,没等见刚出生的女儿一眼便去了。盛连山伤心欲绝,在她坟前发誓今生不再娶正妻,大帅夫人永远只有一人——至于偏房姨太,红颜知己,露水情人,古往今来,哪个男人没有几个呢。讲独爱一人不影响他寻花问柳、传宗接代。

  二夫人柳爱侬便是盛天婕两岁时进府的。原因无他,自然是怀了盛连山的骨肉。柳爱侬是江浙人,一腔吴侬小调唱得柔柔糯糯,讲起话来也温软动听,刚开始盛连山的确是很宠爱她的。但她生下盛泠然以后才发现,无论如何撒娇耍泼都是得不到盛夫人这个头衔——再加上盛连山的官越做越大,兵越来越多,送上门的送不上门的女人也越来越多,要不是生了二小姐,她怕是连二太太这个身份都保不住——柳爱侬歇了心,她到底是唯一一个名正言顺住在大帅府的女人,这份骄傲容不得她和外面那些闲花野草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只要后半生的富贵。然而杜细细出现了——女人不可怕,女人她见得多了,她怕的是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怕极了。盛连山偏疼大女儿,她忍,毕竟俞菀佩死了二十多年,骨头都化成灰了,和死人没什么好争的,也争不赢;盛连山和不同的年轻女子夜夜笙歌,她照样忍,她可是“太太”,摆到台面上来的女主人,就连这“忍”的权利,也是旁人得不到的荣耀;然而孩子,且一个有可能是男孩的孩子,她忍不了,也不敢忍。

  如果说俞菀佩是还未开场就散席的好戏,那柳爱侬的一生就是演到谢幕还不肯歇息的悲剧。同是女人,很难说谁比谁更幸运三分,活着的像已经死去,死了的也不知是否算真正活过。

  无论如何,柳爱侬是正经过了门开过脸的二太太,二十年来侍奉左右,是有些稀薄的挂碍的,看在盛泠然的份上,盛连山总归对她是要留着三分余面。

  “……算了,今天就先回府吧。”盛连山哼道,“明晚再去小公馆看细细。”

  盛明烨应了声,随即招手让一旁立着的士官坐过自己司机的位置,“那大帅,我先告辞了,得去戏院替大小姐拿戏本。”

  “唔。”提到大女儿,盛连山的脸色转缓,“她最近又迷上哪一出了?是景和轩还是春风戏院?”

  “春风戏院《水漫金山》。”盛明烨答道,“戚寅衍的场。大小姐叮嘱下周把戏本子给她送去,最好能再买到两张戚老板的票,好约同学周末一同听戏。”

  “这丫头,净支使你做这些跑腿的活。”盛连山道,“也好,下周我同你一起去学堂看看她,快一周不着家了,真不知道那文学社有什么好。”

  盛明烨没有叫车,独自朝春风戏院走去。今日天气不好,湿冷冷的潮气兜头笼住人一身,连夕阳都罩着一层惨淡黯然的白雾,阴郁而荒凉。在这样的阴郁与荒凉里,沪城依然是灯红酒绿的繁华模样,像一张苍苍的脸上抹着的妖冶颓靡的胭脂,不论底色如何破败衰老,依旧掩盖得花枝招展,又因为那破败衰老的底色而反衬出一种更为悲戚的哀伤来。

  春风戏院是近几年新兴的班底,班主戚仁东世家出生,三岁便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将招牌打出一片天。入了沪城之后,力捧出以儿子戚寅衍为首的一班新人,虽然比不上凤凰台这样的老园子,在当今的行当里仍算得上是位不可忽视人物。盛天婕是熟客,尤其是近日一出旧曲新编,戚寅衍的小青在台上哀哀一落泪,引得盛大小姐是欲罢不能,连追三日。按照戏班子的规矩,戏本工尺谱一类轻易不会示于外人,况且《水漫金山》是戚寅衍自己写的词,更没有出借的道理。可盛大小姐既然开了口,那戚仁东便断不能再讲一个不字,不止要双手奉上,还得适度附送上巴结笑脸以示大小姐的造诣之高。盛天婕也识趣,不是仗势欺人的主,再三表明自己仅借阅几日便归还,绝不外泄,为表敬重,并不会随手指派一个无名小卒前去粗糙交洽,这差事自然而然便落在盛明烨头上。

  他沿着淮西路走了二十分钟,沪城的夜正要上演,落日昏昏,迟迟缀在天边不肯下沉。将黑未黑的暮色中,“春风戏院”四个大字依次在视野中踊出。

  能在卧虎藏龙的沪城里混出名号,戚仁东自然是个左右逢源、极会做人的主。盛明烨不是第一次帮大小姐干这些事,往常还没等她走到门口,戚班主必定已经早早派好小厮守候,迎着他进门、好茶好水伺候;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也必定会托人赔罪,说过几日亲自做东请席。春风戏院规矩大,礼数更是不少,今夜却奇怪得很,大门外熙熙攘攘拥着一堆人,将马路挤得水泄不通,几辆拉货的板车走不过街,急得车夫直摇铃,混着油入沸水般的吵闹,嘈杂地在他耳旁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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