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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他被军棍打出的伤好得很快,但他仍觉得背上道道疤痕隐隐作痛。有些伤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痊愈,他知道。在更早的时候,他决定抄下季沉漪第一个字的时候,那些上就已经在他的心口上了。

  戚仁东没有说话,看着这个曾经以为会是自己一生的骄傲与荣耀的儿子,只是深深地叹气,叹出一脸衰老的皱纹与青筋。

  “不怪你,爹不怪你。”最后戚仁东痛苦地抹了一把脸,“怪爹没本事。”

  二十年前人人叫他戚老板,二十年后人人叫他戚班主,戚老板这个称号传到戚寅衍身上。戚寅衍长得不像他,像他早逝的发妻,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显得那么令人伤心。

  三天后,戚寅衍搬去了何部长的小公馆里住。回春风戏院时他特地让跟班买了万国饭店的西点做宵夜,七十个拿破仑糕点装在精美铜制点心盒里,整整齐齐,上面点缀的食用金箔、两颗糖渍樱桃和脆弱酥皮散发着令人食指大动的光泽,连看门老仆的小孙子都分到一份,吃得满手满嘴都是白花花、香喷喷的甜奶油,吮着手指跟在他衣摆后面直叫他“神仙哥哥”。

  他给戚仁东倒酒,眼神迷离,仿佛在微笑,又仿佛想大哭一场,“爹呀,我想通了,卖什么不是卖?卖唱、卖身段、卖笑脸、卖尊严,卖得出去就是成功,人人都是娼,谁又比谁高尚多少?”

  那晚他自己滴酒未沾,却似乎是醉得最厉害那个。何部长来借他的时候,他从车窗里伸出头,面色沉沉地看着春风戏院的牌子,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杨海到得迟,他跟在刘局座一行人中间,手上抱着个穿唐装的小女孩。小女孩长得白胖可爱,扎着两个冲天炮,十分讨喜,双手抱着杨海的脖子,黑葡萄似的眼睛咕噜噜乱转。

  “哟,老杨,哪儿来这么个小宝贝儿?”何一恒一见他,端着酒杯迎上来,“你可来晚了啊,别又想躲,先罚个三杯再说——小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虽说都是庶出,但何府的姨太太们待他都很好,他也乐得带小孩玩,一见到各房各家的表妹表弟小娃娃,总忍不住上去逗一逗。

  “我叫小金子。”小女孩在杨海怀里一板一眼问道,“你是谁呀?”

  “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何一恒伸手,想捏她圆圆的脸颊,“来,叫声哥哥听听。”

  “他才不是我哥哥呢,他是我的大海叔叔。”小金子娇憨道,一听便是娇生惯养、被大人宠坏了的脾气,“我哥哥在那边——”

  何一恒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刘局座正带着亲眷跟一堆同僚们寒暄。

  “这是不是你那小嫂子?”何一恒眼神不好,但他素来爱靓爱出风头,嫌戴着眼镜有损自己英俊仪容,只得眯起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点,“我怎么瞧着……像个男的?”

  杨海微微一笑,“不是像,就是男的。”

  刘局座背影高大,宽厚肩膀挡住身前一抹藏在防风兜帽下娇小身影。

  “不然以我哥的性子,他会不大操大办?”杨海说,“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我那小嫂子,天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宝贝得紧。”

  何一恒眼睛发直,竖起大拇指一比划,“……厉害厉害!没想到刘局座铁骨铮铮,也难过美人关嘛。我说呢,你府上新娶一位嫂夫人,竟然没声没息,平时也不抛头露面,原来是个男的,叫什么名字啊?”

  “我哥哥叫阿文!”小金子小孩敏感天性,本能地察觉到他话里对自己哥哥并不十分尊重,噘着嘴嚷嚷开。

  “——叫李昱文。”杨海追加回答完整姓名,念完最后一个字突然有片刻失神,像是府南河上风起南吹,吹过七年的岁月幽微。

  一九二零年,他刚满二十周岁,生日宴上吃完最后一口长寿面,就被刘局座丢到蜀地卖洋酒洋烟。彼时他的继父——上一任老刘局座退休三年,权柄移交到自己亲生儿子手中;他的生母久居内宅,对继子亲子之间的龃龉无能为力,只能在每回见到他时垂泪握住他的手,安抚道,“阿海,多听你哥哥的话,毕竟——毕竟你们是一家人了。”然后偷偷往他手里塞几块银锭。

  刘局座看他不顺眼,明面上兄友弟恭、一派和气,实际上不肯放一丝钱权给他;洋货生意听起来油水足,是金簸箩,然而蜀地偏远,他人生地不熟,当地官员得了刘局座授意,不敢对他怠慢,却并不搭理他四处结交游说,权当他是刘家不受宠二公子,被发配流放到封地。杨海不是正规军部人士,只能拿着老刘局座的名帖,顶住白眼、讥讽、暗地里的流言,每晚打听当地商会高官在何处宴饮聚会,疏通小厮进门罚酒赔罪,忍受四面八方鄙夷眼神如针如刺、如芒在背,试图推销出自己一星半点存货。酒又辣又苦,比当面扇在脸上的拒绝更辣,比午夜梦回时流进嘴里的眼泪更苦。笑脸僵得发硬,一晚上下来,脸颊都笑得发痛,但他不敢放弃——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抓住机会,灰溜溜回到沪城,一辈子被刘局座踩在脚下,学习花园门口大黄狗,高兴时赏口饭,不高兴打骂几句,不至于冻死饿死,可好不到哪里去。

  那几年风气较世纪初松动不少,外贸兴起,洋人工厂商行处处开花。他靠一身压进地里仍坚硬筋骨,加上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拉来几张利润微薄订单,逐渐地也能在本地说上几句话。在民间,最有利可图生意是服装厂制革厂,褪下马褂布裤,人人爱美之心大盛,男男女女都寻求色彩亮丽款式新颖衣物点缀作心里安慰。杨海嗅到商机,卖掉三分之二烟酒盘下大批生产线,招兵买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笔。他在西南盆地打开局面,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天不亮就开始看制衣打板样图,中午一边吃几口冷饭一边继续考察各地时装,忙到脚不沾地,然而乐在其中,因为那年好雨时节,锦官城绿明红湿处,花重叶疏,他认识了阿文。

  阿文姓李,比他小三岁,是他手下第一制衣师傅,李夫人的长子。李家世代为皇朝权贵穿针引线,缝制娘娘们披肩上栩栩如生七彩凤尾、皇子们朝服上煜煜生辉孔雀翎毛,李夫人闺名珊珊,继承一身家传好本领,早年离异,在府南河边独自支撑一间小成衣铺,养育出如同河水一般,同样清灵毓秀阿文。

  杨海听闻李家传世手艺,一连七天提厚礼上门拜访,许诺大笔金钱豪宅,李夫人不为所动,她见过太多富贵带来的家破人亡秘辛。阿文的父亲贪图她家族阔绰,甘愿入赘,起初夫妻恩爱,待她生下阿文后逐渐露出真面目,赌光半壁家产还赌输一生志气,沦为成天烂醉、游手好闲混混,还在酒后挥拳朝向她羸弱身躯。她舍掉祖宅祖产,豁出半条命,终于和离,从此只想安安稳稳,在乱世中偏安一隅。第七日是周末,杨海又被婉转拒绝在门外,一转身,看到从杜甫草堂中学校下课回家阿文,穿着黑色校服,高龄毛线外套,手里拎着粗布书包,背着夕阳,河畔的风将他梳理好的黑发吹得乱蓬蓬,露出下面秀美额头。

  “阿文,今天这么早回来?”李珊珊听到声音,出门迎接爱子,“饭还没烧好,你先吃点饼干垫一垫。”

  “没事,妈,我不饿。”他应声,声音也脆生生,像咬下第一口朱古力饼干,连指尖碎屑都忍不住舔得干干净净,那样流连,“你先忙你的吧。”

  他一面走,一面自以为隐蔽地偷偷用眼尾余光打量杨海。

  “杨先生,不好意思……”李夫人见他还在,抱歉道,“我们孤儿寡母,实在是当不起您的好意。况且我去上工,谁来照顾文仔?您请回。”

  杨海看着阿文薄薄双唇,白净脸颊,还有男生很少见漂亮双眼皮,突然福至心灵,“阿文今年几岁?再过两年,要不要去大学进修?”

  阿文没料到自己忽然成为话题主角,迟疑地回头,好奇地望向他。

  他在这样的目光中努力找回自己引以为傲博弈话术,“蜀城虽说是个好地方不假,但论起教育发展,还是沪上更胜一筹。后生年轻人,去大城市长长眼界总是好的。况且近几年国门大开,沪上是第一口岸,机会多,如果能在那里扎根,往后说不定还能去西洋做事……”

  李珊珊犹豫了。她只想让阿文平安长大,可能去更广大天地,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不为自己的孩子心动。

  阿文转过脸,小小声,雀跃道,“妈,我能去沪城读大学?”

  杨海自诩最会看人下菜碟,上至八十老太下至八岁小童,他都舌灿莲花,面不改色吹天说地,此时居然没来由语塞,想了又想,才郑重许诺,“不知,我还能送你去沪城最好的大学,跟着你最喜欢的老师,学你最想学的东西。每年都有洋人教会来组织学术交流,你想去英国德国法国,都可以。”

  之后李珊珊去服装厂做衣服,阿文乖巧懂事,每日放课后带着水果点心等她下班。杨海假装不经意,却次次推掉笙歌饭局,带他到库房厂房,四处乱逛。从阿文下学到李珊珊下工带他回家,前前后后只得三刻钟;这宝贵三刻钟,杨海同他去看刚刚从海外舶来,珍贵高价真丝面料,他手指细细瘦瘦,小心翼翼从红的黄的蓝的粉的色彩上滑过;又到皮革店去看工人们鞣制皮料,空气里都是炉火炽烧后特有的浓烈气味。阿文坐在工厂门口,两只脚在半空中一晃一晃,将自己想去巴黎,去米兰,学习最新时尚设计,带回来将家传宝藏发扬光大。杨海站在他身旁,头一次这么想帮除自己以外的人实现理想。

  后来蜀城生意稳定,刘局座召他去更南边做东洋人的生意。临行前他摸出一块玉佩,半个巴掌大,翡翠绿,水头十足,是老刘局座送给他母亲,他母亲又心心念念转送给他,想留给未来儿媳。“你还有半年毕业,到时候去沪城,我已经打点好关系,推荐信也递到大学办公室。如果我没能及时回来,你碰到突发事件,就带着这块玉佩到刘府,找刘夫人帮你。”杨海叮嘱,“放心,沪城一切有我,你和你妈妈今后不必再这么辛苦。”

  他想得好好的,有了蜀城的功绩,就有了第一缕底气。他有了钱,有了人脉,不知是老天爷格外开恩还是那两年合该他顺风顺水,东洋人很是满意,吃过几顿饭就签下大笔订单,工厂机械加足马力日夜不停超负荷运转,流水线一批批货从码头送上货轮运出,成为账簿上一季比一季更夸大数值。透过层层红顶商人白帽揩客,他还认识手握航线正缺货物的盛明烨,两个人一拍即合,在背对大陆方向洒三杯陈年白酒,代为歃血,指天为盟,发誓要披肝沥胆,混出个人样。

  又过一年,他带着写满似懂非懂东洋文字的支票与银装契单,坐豪车,穿洋衫,意气风发,和离开时的落魄模样判若两人。他的继父卸下所有职务,安安心心在家颐养天年,侍弄花草,不再过问风云渐起城内事。为他接风洗尘那夜,刘局座宴开半个小时才到,敷衍地夸赞几句这位便宜弟弟的功绩,迫不及待亮明自己真正来意:他要娶新人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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