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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逃出那方戏台是如此容易。人只活一次,一切不能重来。

  “后来周行长……阿禄对我说,不想再看我去抛头露面,不雅。”她说,言语里有淡淡的自傲,男人只有对自己的东西才那么上心,不想捧在外展览被人觊觎,不论如何,周禄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了——前面这个形容词前缀才重要,而后面的名词是“人”“女人”还是“东西”,都不是重点。

  “我转念一想,也对,马上要婚宴,沪城里有名有姓的,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人,现在一唱,不是让客人看新娘子的笑话?”祝西楼说,“归根结底还是……今日不同往日,她们不能理解我的苦衷。”

  “她们又不是行长夫人,哪里会明白。”戚寅衍哈哈笑着,“今晚你不许唱,得听我一出,看看你亲自指点过的《贵妃醉酒》够不够格让你叫一声好。”

  祝西楼看他的神气,不由地调侃道,“何部长为了让你露个面,硬生生把你塞进凤凰台的戏单子里,这情谊可不薄。”

  “咱们现在论戏呢,别提旁的。”戚寅衍握住她的手,将她引到离席近些的座位上,“你且在这儿好好等着,我要去备台了,周夫人。”

  程芝婴头一回上大戏,上的就是这么隆重的场合,好容易熬到唱完,谢了座儿,一面往回走一面擦汗,整张脸热蒙蒙,妆面差点叫汗水淹了。

  季沉漪给她递茶,又替她拿冰敷过的手帕巾放在脖颈上,“真不错!芝婴,比你前天唱得更强些。”

  程芝婴手抖到拿不住茶杯,急急喝一口,连忙递还给他,“平平哥,你快别笑话我,论资历,我是得叫你一声师兄的。”

  季沉漪见她快站不稳,扶她走回后台,另有两个小徒弟搭把手接过了,他望着四下乱哄哄一片,忍不住叹气。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谭羡娣在大铜镜面前,撩住一缕掉下的额发,“是累了吗?”

  她瞟一眼座钟,还有一个小时才到午夜,“再撑一会儿……实在想歇,叫小米他们过来盯着。”

  “没有,不累的。”季沉漪摇头。他只是觉得烦躁,开席入席,大鱼大肉的香气,推杯换盏的酒气,搅在一起,太热了、太闷了,还有洋派分子拿着提琴长笛,自成一个小圈子开起西洋乐演奏会。到处都是亮光,陈设的金器漆器泛的是硬朗的光,夫人小姐们身上的佩环啷当泛的又是另一种柔软的光,好风光,大帅府的除夕宴确确实实是旁人家里无法比拟的,一轮轮的笑语快把整座府邸点燃。

  趁着幕布未开,他转去收程芝婴留在台边的道具。透过一盆高大的盆景枝叶蔓蔓,他侧过头朝前厅中间投去一瞥。第一排正中间坐着的自然是盛连山了,他在报纸上常常见到:宽额头,方下巴,川字眉,不怒自威,下巴上三层肉颤颤巍巍。盛连山应当是吃饱喝足,打了个酒隔,在和身边的人说话。

  坐在稍往后一桌的是女眷,上首是二太太柳爱侬和盛天婕,敬酒过来敬酒过去,笑容溢得比酒杯更满。再过去几桌,他就认不太全了,有的在报纸上见过,有的在电台里听过,还有的在各种秘闻里流传过。他看见盛连山一手执杯,一手攀着叶总督的肩膀,两个人说到高兴处,抚掌大笑,将酒一饮而尽。其余人连连附和,伸长脖子贡献热烈目光与笑容,演得比台上更卖力。

  季沉漪转过头,不过隔着一道不算厚重的幕布,一头是宾主尽欢、鼎沸升腾,这一头却是灯熄台黯、一地狼藉。他手脚灵活,收拾了残留的种种纸屑绢花,身子一缩,正要回去,却听见胡琴的调音一变,锣鼓又起,对面的戏提调冲他使个眼色,示意下一场好戏接着就要上演。

  他心头一沉,退到夹道旁边。一阵浓墨重彩带来的特有的脂粉香袭来,香风包围着身后的人,一连串的金玉琳琅,锦绣丛中露出戚寅衍勾眼吊唇一张脸。他侧耳,鼓上走板,弦里起钹——

  “香烟缭绕,想必娘娘来也!”

  戚寅衍没有看到季沉漪,后者也没有看他,他却有种奇异感觉,那些痊愈的伤口又在重重的戏服繁装之下烧将起来。他记起那一日,他从军部走出,拒绝了盛明烨好心让他换身衣服、差人送他回家的提议,慢慢登上电车。没一会儿血就从裤子里渗出来,他咬着牙,用力到脸颊发疼在没有倒在地上。过了一站,人多了,有个男人从他身后蹭过去,讶异道,“哇,有血!”接着怒而转身,指着他大叫,“你这叫花子怎么回事,一身血还坐电车,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戚寅衍没有说话,忍住痛,退开半步,那个男人不依不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我新做的裤子,你给我赔!”就在这时,司机发动车子,车轮向前,他前后摇晃,一下子摔倒在地。周围人“轰”地四散让开,但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扶他,甚至没有人望向这边,人人都面无表情,眼神麻木,空洞冷漠地看着脚下。他的右脸贴在肮脏的电车地板上,感受到沪城刺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伤口里面的血肉粘住布料,撕裂般的疼。

  “——你我分班伺候!”

  然而现在,高力士与裴力士起着丑腔,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跪在他面前,做出一等一驯服,奴颜婢膝模样,“请!”

  季沉漪摇摇摆摆,漫无目的地朝后面腿。他想回后台去,但谭羡娣见他这幅心不在焉模样必定又有一番教训,今晚人多事杂,他也不想再去添乱;向外走,向里走,里里外外要么是尽情饮酒作乐的高官贵客,要么是请来供他们作乐或替他们跑腿的跟班杂役。偌大的府苑,偌大的城市,哪里还有他的位置呢?

  他原本以为自己听到戚寅衍上场,必定会有一腔的怒意,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只觉得空虚,无边无际的空虚、茫然与疲惫。幸好这一路处处有绘着祥云花鸟的四折大屏风挡着,不至于让人瞧见他的失魂落魄。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

  是戚寅衍开始唱了。一阵晕眩涌来,季沉漪一手扶着墙,顾不上挑拣,觑着戏台后面一个小角落坐下了。台上的色彩可真多啊,金色的戚寅衍头上的凤尾步摇,深蓝的背景布,台侧十二根明晃晃高燃的大红烛,烛泪融得在地上凝住厚厚一层。乌墨般浓黑的杨玉环的鬓发,淡粉和妖绿的她身后宫娥的衬裙,桃娇柳软的假花假枝,艳得像打翻的油墨盘子,混在一起,旋转,旋转,令他看不分明。

  他用手支着头,听着听着,又差点记不起来自己身在哪里。戚寅衍的唱是好的,他想,否则也不会声名远播了。不过无趣得很,挑不出错,也不灵气,中规中矩,久了就如同泡了太多次的茶,淡且失味。胡琴越拉越急促,调子越来越高,终于蓦地一停,静了,仿佛所有人等待一根将落未落的针——然后一轮暴雨般的鼓掌和叫好。是了,是贵妃醉了,不胜酒力,倒在百花厅中——他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也能看见戚寅衍的卧鱼,弯着腰,仰面朝天,一整个上身静止不动,横空在地,他的动作急如云舒,快如鱼跃,行云流水,没有多年的苦功夫,绝不可能轻松做到。季沉漪在脑海中演练着动作,提气、呵气、抬腿、收腰、屏息、拧膝、定步——谙熟于心。他轻轻用脚尖打着拍子,等杨玉环用嘴衔起金酒杯。

  “自古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季沉漪睁着一双眼,但屏风挡着,他只看得到一点袅袅娜娜的影子,投到光明的那一侧。

  “我儿到底差在哪里?”他听到虚空的光影中,戚仁东痛心疾首地问道,“他究竟差在哪里?”他离开春风戏院时,戚仁东深深地叹息,“他比你差在哪里?论用心,论刻苦……”

  “他其实都比不上我。”季沉漪当时没有回答,但他现在,在这灯光黯黯、无人瞩目的角落里,自言自语道,“他少长了一根骨头。”

  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后颈。在他还没长开时,黄大姑也常常摸着那一小截细腻温热,柔软皮肤,说笑道,“平平,你有反骨,这可是你们季家祖传的,在这里,喏,摸到没有?后颈腔子里面——”

  “他少了这根骨头。”季沉漪在幽暗中摸着自己的后颈,手指用力,一根硬的,短短的骨头,梗在那里,“没有反骨的人怎么唱得好戏?怎么写得好戏?”

  所以戚寅衍再唱十年、一百年、一千年,都只会是他自己,而不是杨玉环。对于一件东西,只有什么都不想从它身上得到时,它才会真正属于你。季沉漪想,所以想成角儿的第一件事就是忘记这件事,想得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体会失去。

  “管教你一命见阎君,见阎君——”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可他又听见又人在说话。

  “平平喏,今后的路,你要自己走,自己好好想想吧。”

  是谭羡娣。他抬起头,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杂乱的、阴暗的夹道,坐着一个无人在意的季沉漪。

  “我看你一点都不懂。”

  ——这又是谁?

  “就连我照镜子,里面那张脸,有时哭、有时笑,可我不想哭、也不想笑。那么那真的是我的脸么,如果它表达的并不是我的想法?”

  “不过到你真正想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的。你的表达会推着你去做……”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越来越响。季沉漪烦躁地使劲摇摇头,企图把它们甩开,但声音仍在继续,不在他耳边而在他脑子里——

  “已经考虑过后果,但仍然没有立即放弃,说明你想。”

  “可是你想,还有什么意义能比这个更重要?”

  “你不是微不足道的。”

  “一旦有什么你真正‘想’的东西冒出来……你才会知道,那才是生活的核心。为数不多,不过一旦它出现了,你就会知道。”

  季沉漪捂住耳朵,在这已经开始令他耳鸣的混乱里,戚寅衍忽高忽低的尾音依旧不停歇地冲击他的耳膜。

  “不是这样唱的。”

  他喃喃道。可没有人听见,高力士还在跪着,锣鼓还在响,两腮热意滚上他的脸,他想,不是这样的,戚寅衍错了,他没有那根骨头。也不该是百花亭,不该是贵妃与侍儿,这处处的笙歌,处处的笑语,分明应该是垓下,可谁又是楚霸王,谁是虞姬?他愤然回望,那条小夹道,通向戏台,通向一个充满光的口子,但——但不该是这样的。

  ——去表达。混乱的声音又想起来了,是谁这样对他说过:去表达。

  他心头郁郁的悲愤,沉沉的碧血,连日来的焦虑,苦痛,不甘与费解,此时终于有一个突破口,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困兽,四面奔跑,终于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地将这围城豁然撞开——然后他才发现,原来围城外也一无所有。

  但他已顾不了那么许多,他双目充血,呼吸急促,脸颊紧绷,耳旁尽是血液回流冲击在鼓膜上带来的呼啸的风声。他听不清,看不清,只知道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将这一口心头血喷出——他从前所写的,所唱的,所讲的,所梦的,原来都是这风声逼他的——去表达,表达他的爱与恨,表达他的不解不愿不平意,表达愤怒,表达一腔热血哪怕尽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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