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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廖远停没有回来。 刘学满心欢喜地在办公室等着他，从天亮等到天黑，都没有把他等回来。他有些难过地嘟起嘴，看着花儿都蔫儿了。 他有些饿，也有些冷，手掌肿的像猪头，连蜷缩都费劲，他蹲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发现洁白的瓷砖被他脚底的泥泞弄脏，他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擦了擦。 楼下传来响动，像是汽车的轰鸣。 他连忙探头，看到廖远停从车上下来。他瞬间满血复活，用另一只好着的手使劲挥舞朝他打招呼。 廖远停今晚有应酬，喝了些酒，看到他那傻样就忍俊不禁，随即意识到：他又等我一天。 他啧了一声，像是有些烦，李单提着鱼，连忙换了只手，生怕是自己提的方式不对。 廖远停顾不上他，大跨步就上楼了，没两分钟就和刘学站到了一起。 刘学嘿嘿笑着，廖远停眼含笑意，嘴角却微微下撇，正想问他又傻笑什么，就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脸色瞬间就变了，声音也冷了：“谁欺负你了。” 刘学一愣，廖远停喝了酒，眼底微红，眼眸深邃，面无表情的模样有些骇人，他连忙摇头，“没，没有的，我……我去给你摘花，送你花……自己弄的……” 廖远停一沉脸，他就条件反射的害怕。不是廖远停对他不好或者欺负过他，是他的气场实在是太强了，刘学本就软弱，骨子里对强者畏惧，就也惧他。 廖远停面色稍缓，走到桌边看，心情好了些，“你摘的？” “嗯！一个一个摘的！”刘学忍不住邀功，“好看吧。” 很普通的小花，廖远停笑了声，没说话，招招手，李单就走进来了，廖远停看着他：“找个花瓶。” 李单血压都上来了。他领了任务出去，就想问这大半夜，他上哪儿找花瓶装他这俩小花。 廖远停示意刘学坐过来，将带回来的鱼打开，瞬间美味扑鼻，勾人的要命。 这是上次给他带却没吃成的清蒸鲈鱼，这次又给他带了，甚至不在同一家饭店，等了一会儿，也得把这道菜打包。廖远停对认定的事儿固执的很，按李单的话说，那就是固执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还得累死一头。 刘学的肚子咕咕叫，早就饥肠辘辘，饿的眼冒金星，迫不及待了，但是他的手让他迟疑了，廖远停一眼看出他的为难，看到他另只手，火星子又冒上来了。刘学小心翼翼地不敢看他的神情，无师自通似的，突然福至心灵地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廖远停一顿。 刘学小声说话，语气黏黏的，声音软软的，听起来像撒娇似的：“别生气啦……我错了……” 廖远停顿时哑火了。 他向来不欺负弱小且吃软不吃硬。 他咳嗽一声，拆了筷子夹起一小块儿鱼肉，递到刘学嘴边，刘学笑眯眯地弯着眉眼，张大嘴，嗷呜地一声就吃了，跟头小饿狼似的，廖远停笑他：“慢点吃。” 刘学嘿嘿笑，就这么让他喂着吃了一口又一口。 等鱼肉吃完，就已经很晚了，再等李单回来，那就更晚了。 他将东西递给廖远停，忍不住看床上的刘学。 刘学今天一天又累又饿，吃饱没多久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廖远停把他抱到床上，用枕头垫着他打着石膏的胳膊，另一只手垂下，就等李单买回来的药箱。 还好他今晚喝的不多，头脑还算清醒。 他坐在小马扎上，脚边放盆温水，把刘学的手擦干净，将袖子卷上去，眯着眼，细致认真地给他挑手上的刺，动作很缓很慢，李单看不过去，说：“书记，我来吧。”廖远停食指抵在唇边是个噤声的手势，又摆摆手，让他离开。李单回头看的最后一眼，就是廖远停专注的背影。 将刘学的手包扎好，他将花枝稍微修剪，放进花瓶添上水。 花瓶放在办公桌上，窗外的月亮照得到的地方，他关了灯，安静地坐着，守了一夜。 廖远停完成了自己需要准备的脱贫资料，就开始着手村里的工作。正巧这次开会，他可以找韩书德，却没想他请假了。 他们似乎已经好几天没见了。 第一书记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支部书记来村室的时间也不固定，所以碰不上很正常，往常廖远停肯定不会打扰，但眼见着村里的工作堆积如山需要解决，再不找人就不合适了，他正准备给韩书德打电话，就听到有人问他：“诶，你是彭怀村的吧？彭怀村第一书记？” 廖远停抬头看他，点点头。 “你们村那个恶霸，彭虎，死了？” 死了？ 廖远停垂眸看着没有拨通的手机号码，看了片刻，将手机收起来。 彭虎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次见他还是在村室讹着自己要钱，韩书德站在他身边了无生气，那时候的他虽然腿断了，还是很有精神劲儿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就这几天？韩书德这几天没出现也是因为这个？ 他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给韩书德打电话约着见面。 韩书德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应约。这还是廖远停第一次请他吃饭，地点定在县里一家中式餐馆，装修简约大方，价格适中亲民，算是物美价廉。 韩书德卡着点来的，几天没见像变了个人，瘦了很多，眼底乌青也很重，相当憔悴疲惫，看来这几天不仅没休息好，操心的事儿也不少。 和最开始见的那个油嘴滑舌、谄媚讨好的人大相径庭。 廖远停不动声色，举起酒杯，说韩书记这段时间忙里忙外，辛苦了。 韩书德摇摇头，将酒一饮而尽，泄愤、消愁似的。 廖远停不说话，韩书德忽然问：“廖书记，你觉得什么是好官？” 好官？ 廖远停被问住了。 他静静等着韩书德的回答，韩书德笑了一声，这声笑意味深长又夹杂着些许冷意和自嘲，像是在笑他，又像是在笑他自己。 “我上次来这个饭店。”韩书德看着对面垂下的白色窗帘，笑道，“还是因为唐书记任职，乡里的领导班子，几个村的支部书记，都在，那天晚上真是热闹……”“我自认酒量不错，还是喝的头晕眼花，胃疼的，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清醒点儿，才想起来，去年手术，把胃切掉一半。” 说着，他自己倒满酒，喝了：“我那个时候就想，这是最后一次，无论以后谁当这乡党委书记，都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不过真到事儿上了，就又另当别论了。” “其实我见过的干部也不少，真不少，平心而论，你和他们的确不一样。”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来两颗药丸，填进嘴里。 “老了，什么病都出来了。高血压高血糖，糖尿病脂肪肝，心肝脾胃肾，哪个都有问题。” “我们家，就我一个挣钱的，孩儿他妈是个瘸子，孩儿吧，又刚大学毕业，我就想，再撑撑，撑到他成家立业，撑到我看见孙子孙女，我就死而无憾了。” 他看着虚空沉默，廖远停摸不透他的意思，只给他倒满酒。 “为百姓着想的官是好官吧。”他笑着看廖远停，他知道廖远停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他当然可以这么认为，他当然可以用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厌恶他们这群拥有铜臭味的俗人，当然可以！可以！可以用他的清高来衬托他的不堪，他的贪婪、卑鄙、无耻……用他所拥有的，嘲讽他们梦寐以求的，钱，权，名利……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 他一字一顿，像是一字一泣血，“你觉得我不公平，对我那么对刘学感到不满，替他打抱不平，你们都有你们的立场和理由，你们无限制的同情弱者，就不论他人死活。” “我也想当一个好书记，什么样的书记是好书记？为百姓着想的书记是好书记？为百姓谋福利的书记是好书记？为百姓撑腰的书记是好书记？” “活儿，是我们干的，困难，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出问题，是我们的错，我们就活该当这个书记。” “真的。”他看着廖远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脱贫工作吗？我就明白了告诉你，假的，都是假的，数据是我编的，收入也是我编的，你现在去，去核实，去上报，你看看谁搭理你，你看看有没有用。” 他看着廖远停哈哈大笑，“他必须脱贫，不能不脱贫。你有本事？你有天大的本事？你去啊，去解决啊，怎么，你到头来不也是欺压我们干活的吗？我们活该让你们这么糟践？” 门被推开，服务员上菜，色香味俱全的菜，廖远停毫无胃口。 基层人员就像大海边的沙砾，潮涨潮落，无处可躲，也无处可去，久而久之，和海水融为一体。 廖远停揉揉眉心，将酒一饮而尽，声音沙哑地问他：“是不是你杀了彭虎。” 韩书德一顿。 “廖书记不想他死吗？” “你为什么让他死。” “因为廖书记想让他死。”韩书德耸下肩，“我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廖远停笑了，“是他常年压榨你，你恼羞成怒了吧。” 彭虎那种德行，当着外人的面都让韩书德滚，毫不留情面，可见韩书德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如果不出他所料，他应该还让韩书德找自己要钱，但韩书德没动，彭虎就怒了，导致激化矛盾。 被他猜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韩书德表现的很平静，“他该死。” 好一出戏。 知道了想知道的，廖远停起身要走，韩书德问：“你要报警吗？” 廖远停看眼他单薄的身躯，说：“你会自首的。” 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了，抗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自首或者自杀，无论哪种，廖远停都只会旁观。
第18章 韩书德的话对廖远停带来影响。他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真如他所说，是另一种欺压。他坐在办公室沉思，刘学来找他玩，坐在桌子边画画。廖远停看着他，避无可避的想起曹云。曹云、韩书德，他们都是在自己的岗位上想要保持初心却被洪流冲垮的人，普通人。如果自己不是市委书记的儿子，还会这么横吗，如果自己没有足够的底牌，还会想插手这么多事吗。韩书德说的没错，他有，就是因为他有，且意识不到地将这些当成理所当然的资本，才会一次次的出来阻挠，因为别人看着他又或者他背后的人，不敢反抗。他在这个时候和那些拿权压人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他告诉刘学帮助别人的前提要保护自己，那么受制于校长的曹云、受制于恶霸的韩书德，哪个不是这样做的呢？又哪个有错了呢？这不正是他告诉刘学的做法吗？ 怎么到了别人身上他就看不惯了。 可是他又做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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