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放低了些许:“陈平那会儿在文化厅工作,原本前途无量。从那之后他才知道,他父亲其实不仅不在意他母亲的死活,连他这个儿子的前途和声誉也未曾放在心上。” “你拿这些去威胁他?” “不敢当。” 赵捷心中一颤:原来这就是陈合英的夫人离婚后心灰意冷,与从机关单位辞职的儿子一同出国的缘故。 他喃喃地说:“1982年,我师父离婚,因诸多事项受了处分,不久后查出癌症,从此郁郁寡欢。” 赵捷还记得师父过世那天。满头白发的老人躺在病床上,最大的心愿就是见自己唯一的孩子一面,但是电话那头如往常一般无人接听,最后含恨而终。 他的心绪变得极为复杂,终于明白了杜誉先前种种拧巴的缘故。 赵捷想:哪怕我与师父的交情再浅薄,哪怕他做了再多错事,他终归是我正儿八经行过拜师礼的师父,他曾指点过我,亦师亦父。哪怕我对杜誉有再多的崇拜与喜爱,他终归是让我师父含恨而终的幕后推手。 可周荣璋呢?正如杜誉所说,老先生无辜被冤,晚景凄凉,这其中难道没有陈合英的缘故吗?否则他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为何悔恨交加? 更何况做出背叛之事的,难道不是对自己师父不孝、对妻子不忠、对孩子也称不上仁义的陈合英本人吗? 杜誉该恨师父,也该恨拜了他为师的我和宋同。可同为周门弟子,把周老爷子的艺术发扬光大才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因而他并未对我们另眼相待,反而尽心尽力地教导我们。 就像杜誉曾经说过的那样,过去种种真是一笔烂账,其中的恩恩怨怨怎么也算不明白。 “我问你,为什么要从陈平那里入手?” 杜誉坐起来倚靠着床头:“我自然了解陈合英。他人到晚年,功名利禄什么都不缺,最在乎的唯有他这一个儿子。再加上他儿子与我年龄相当,对我天然少一些戒心。” 赵捷想:你说得对。 “这些都是真事,我只是在他儿子面前捅破了他苦苦遮着的窗户纸而已。”说罢,杜誉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浅浅喝了一口。 “这也是你后来那些年和他继续冲突的原因吗?” “嗯,不过我不在乎。我当时知道他活不了几年了,苟延残喘也是活受罪。只要他一死,我还怕没有后来日吗?” 赵捷想:可是后来你遇见了我。 他心里忽然很难过。对杜誉来说,身边多了一个自己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见他不说话,杜誉眯起眼睛望着他,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变心了吗?” 好似在问晚上吃了什么。 赵捷回过神来,被他吓了一跳:“胡说。” 杜誉打量了他一会儿,竟然轻声叹了口气,遗憾似的。 对方的语气让赵捷又一次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侮辱。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杜誉:“难道你盼着我变心,好让我不再纠缠着你?” 杜誉盯着他:“还不至于。” 听了这话,赵捷更加生气:“难不成你厌烦了我?” “别瞎琢磨。我是在想,你会不会……” “不会。”赵捷按住他的手,又一次吻了上去,心道:胡思乱想的明明是你。 片刻过后,他放开杜誉:“你别回去了,明儿一早咱们一起出门。” 杜誉笑了,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我也是这么想的。” 即将睡着之际,凭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赵捷问他:“你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住在一起?” “嗯?”杜誉同样颇为困倦。 “这宿舍本来就是两人间。你又没结婚,作为省京剧团的员工,申请住单身宿舍合理合法。”赵捷伸出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之前说你住不惯,但是现在有我和你住在一起。你再也不用担心没人跟你说话了,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后面杜誉如何回答他实在是记不得了,但他知道杜誉一定是答应了他,因为第二天早晨五点多杜誉对他说:“改天来陪我一起收拾。” 即便赵捷习惯了早起晨跑,这个时间也有点儿太早了。他迷迷糊糊的,听对方这么说,便想起了平原街那间清净简单的屋子,还愣了一下:“啊?你有那么多东西呀?” 杜誉看他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傻子:“这么快就忘了?” “哦,对。”赵捷拍了一下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你还有一间里屋呢,那屋挺大的。” 杜誉瞪了他一眼。 “对不起,我当时是为了找你,真不是有意的。”赵捷立刻道歉:“你看我后来是不是改了?没你的准许,我什么时候进去过?” 杜誉笑了:“赶紧起床。” 映着朝阳的光,赵捷发现杜誉看起来有一种先前从未展露过的心安。 这让年轻人极有成就感。他想:从前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晚辈,一直在别人的要求与庇护下生活,如今我竟然也能让其他人感到安心了。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我最在乎、最仰慕、最喜爱、最崇拜的杜誉。 一瞬间他高兴得无以复加,他觉得杜誉或许不会再轻易选择离开他了,他们之间终于如他所愿有了一丝丝羁绊。 周六早晨,赵捷如约而至。 “你来啦?”杜誉没有穿外套,为了方便干活,单衣的袖子被他挽了上去:“进来给我帮忙。” 赵捷赶忙应下,跟在对方身后进了屋。 先前他只是无意间瞧过一眼,如今仔细看了才知道,这屋子里不仅有小生的行头,也有旦角的,各式各样,琳琅满目。 满满一屋子都是“无价之宝”,难怪之前一直锁着门窗,不怕贼偷也怕贼惦记。 老物件终归是低调又精细,就连最该张扬的凤冠霞帔看起来也不像京剧团里新置办的那般夸张华丽。赵捷看得出神,不由自主地缓步走上前,伸出手来轻轻触碰到其中的一件最显眼的明黄色蟒袍。 “好眼光啊。你虽然年纪轻,但真是识货。”杜誉站在一旁笑道:“这是我师父当年在上海找人手工绣的,专门扮王公贵族的时候穿。我听老齐说用了许多金丝线,花了好几万大洋呢。” “真的?”赵捷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赶忙缩回手,生怕那戏服被自己碰坏了似的:“这些你是如何保存到现在?” “从前一直放在箱子里,辗转了好几次,最后埋在乡下朋友家的后院,直到你师父死了我才去把它们刨出来。”杜誉望着赵捷的眼睛,对他的反应一点儿也不觉得出乎意料:“由于埋的时间太久,还有一些被捂坏了,只能扔掉,挺可惜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有点儿惶恐。” “怎么了?” 赵捷微微低头:“好在你还存留下来这么多。” 闻言,杜誉眯起眼:“好事坏事都已经过去了。” 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对京剧小生艺术的痴迷,于是走上前,用胳膊肘轻推了对方一下:“小赵,有没有你看上的东西?可以直接拿走,算我送你的。” 赵捷被他吓了一跳,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一定喊自己过来:“您可真大方。” 杜誉耸肩道:“借花献佛罢了,都是我师父和我母亲的家当。” “这都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留给你的,你怎么舍得?”赵捷愈发觉得匪夷所思,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第44章 比起赵捷的局促,杜誉看起来从容许多:“你想啊,东西这么摆着,没人使用也没人欣赏,就是死物。你喜欢它们,就是你给了它们重新焕发生命力的机会,是它们的荣幸。我该感谢你才对。” “花言巧语。”赵捷乍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仔细一想,又琢磨出了几分醋意:“照你这么说,如果别人也喜欢,你会给吗?” “不给。”杜誉拒绝得干脆利索:“若是其他人,想都别想。” “为什么?”对于这明显自相矛盾的话,赵捷当然感到困惑。 “不舍得。”杜誉说得理直气壮:“我家过世的长辈留给我的东西,凭什么说给就给?” 赵捷瞪大了眼:“合着您耍我玩呢?” “怎会?”杜誉笑得开怀:“我是说真的,你快看看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赵捷知道他没开玩笑,毕竟先前送的那件让自己深觉受之有愧的白色蟒袍戏服就是周荣璋留下的旧物。那衣服还在家里衣柜的最里层放着,宝贝得很。 他的心跳得很快,但他知道绝不是蟒袍的缘故。他想:杜誉是有所期待的。 “你要是还想让我帮你干活就别逗我了。”赵捷看了一眼钟表,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再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收拾完。” “急什么?”听了这话,杜誉反而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开始吻他。 上午想送东西没送出去,人家不领情,杜誉觉得郁闷。中午快到饭点儿他特意问:“想吃什么?” 东西才整理完一半,赵捷坐在一旁休息片刻,开玩笑似的说:“烤鸭吧。” 杜誉想了一下:“这附近好像有一家,味道不错,就是稍微远了一点。” “算了。”赵捷端起杯子。 “怎么不去买?” 赵捷本想说今天有些累,来回又耽误时间,懒得去,以后再说。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理由显得太过敷衍,必定会被对方反驳。 就这一愣神的工夫,杜誉误会了他的沉默:“你工作的年头不长,平时缺钱吗?” 赵捷被水呛到,为掩饰尴尬,他继续开始收整:“不缺,我没有多少要买的东西,平时不怎么花钱。怎么突然这样问?” “你要是缺,可以用我的,不用跟我客气。” 赵捷仔细思考了一下他这话里的含义,愈发觉得匪夷所思:“难不成你想包养我?” 见他这副反应,杜誉忍俊不禁,不由得想与他开玩笑:“正如你所说,反正我没结婚。包养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小伙子,何乐而不为?” 赵捷确实被逗笑了,他放下手头上的活:“谢谢你对我外表的肯定。” 话虽这么说,但年轻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别扭。 杜誉叠好一件戏服,余光瞥了他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心事:“怎么了?” “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这个。”赵捷抬头望着他:“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你肯和我在一起、愿意和我亲近、愿意闲来无事和我天南地北地聊聊天、陪我唱几句戏,我就心满意足得不得了。”说罢,又特意强调:“真的。” 杜誉眨了眨眼:“我也是说真的。你不会以为我还在试探你吧?” “怎么可能?”赵捷摇了摇头:“你总是不相信我。” 杜誉手头上一直不缺钱财,至于京剧圈子里的人情世故,有周荣璋和杜心苓这两位桃李满天下的名家在前,陈合英死了,再也不会有人为难他,无论在遥城还是在上海他都是信手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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