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京剧本身,不管是艺术才华还是老派行头,他这里要什么有什么。 他混了小半辈子,就混下了这几分家当。现在他乐意用这些去换年轻爱人的一个笑脸,可是对方却满目真诚地对他说,不要。 真是孩子气。 杜誉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眼前这个人的确有真心。 “好,我知道了。”杜誉走上前拍了一下对方的肩:“快起来,咱们买烤鸭去。” “行。”赵捷站起身:“咱俩走着去,你陪我多说几句话。” “你之前问我,你和我爸妈有什么区别。”走在路上晒着太阳,赵捷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对于我爸妈来说,唱戏是一份工作,是铁饭碗,是养活自己和家人的一种方式,是获取功名利禄的途径。我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了解。在他们眼里,省京剧团的演员和其他任何一种有编制的稳定职业没有任何差别。” 他犹豫了一下:“我知道我万万不能对他们有任何非议,毕竟他们就是用唱戏把我养大的。可是我现在……” 杜誉一语道破他的心思:“你是真心喜欢唱戏。” “对,我是真的喜欢,我不想只把京剧当作谋生的手段。”赵捷目视前方:“我知道你也一样。” 他从前极少对旁人袒露这些心声,他怕被人奚落嘲笑,更怕人家不理解他,觉得他吃饱了撑的、幼稚任性。只因为如今面对的是杜誉,他才敢这样讲。 “现在和几十年前不一样,唱戏赚不到什么钱了,远不比当初,充其量算个稳定。还是流行歌手、影视演员赚得更多一点。”杜誉说。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所以省京剧团里陆陆续续有不少离职的,戏校的学生也有很多毕业之后就转行,去拍戏、唱歌、做模特。我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人,没有能力去控制行业的变化,更没有能力去抓住时间向前的脚步,但我希望我能坚守住本心。我选择京剧这一行,我的期待只在好好过日子,从来不是为了发家致富。”赵捷娓娓道来。 听他这么说,杜誉突然想起他上午的话: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这个。 “但是你要知道,如果没有钱,你会寸步难行。”杜誉笑得和善:“喜欢归喜欢,吃饭归吃饭,生活归生活。你爸妈都是很优秀的演员。” “你说得对。”赵捷垂下眼帘:“他们这样的人去做任何一个工作,都会优秀。” “等等看吧。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搞市场化,没准儿什么时候咱们这一行也能有变化、有创新。抓住机会总是没错的。” 买完吃的,顺着方才的思路,杜誉继续往下说:“按照人家时髦的说法,咱们戏曲也算是服务业,务必得有观众喜欢才能有发展的空间。” “像近几年兴起的‘电声京剧’,倒也是一种有趣的创新。”一路上心里都有事,聊了这许久,赵捷终于笑了:“或许这种方式确实能吸引一些人。” 把东西都运到宿舍归置好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虽然找了帮忙的搬运工,但赵捷生怕他们不够仔细把东西碰坏了,因而许多活主要是他和杜誉在做,累得不行。 端着白瓷茶杯斜倚在床头,看着杜誉站在窗户跟前吹风的闲散模样,赵捷笑着打趣:“你之前总欺负我,你说你算不算‘倚老卖老?’” 杜誉回身看了他一眼,并未反驳,黄昏的风把那稍长的花白头发吹得微微摇动。 几声喧闹过去,是到了晚饭的时间。赵捷不急着去食堂,杜誉中午多烙了两张饼。 在天光只剩下微茫的暮色之时,年轻人听到两个字:“放心。” “放心什么?”他本能地发问。 “有些事情之前总是说,说得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今天咱们把话说开,往后再也不说了。”杜誉笑了笑:“你如果哪天真想找个姑娘结婚呢,那就去结婚,你如果一直不想结婚,也不用为了物质条件发愁。婚姻这件事能带给你的东西,我努努力,争取一并补给你。我绝不会让你跟我过苦日子的。” 赵捷怔住了。 杜誉倚靠窗台背对着窗外,开始跟他细数:“我虽然赶不上旁人家财万贯,但到底不是缺钱的人。别的不说,就说我前些年一直做小本买卖,一个月能赚你一年的工资,再加上没多少花销,多少也攒下了一些。我箱子里的东西,你也知道,但凡拿出去卖几件,咱俩一辈子估计都吃喝不愁。当然了,这都是我妈和我师父留下来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 听对方在这里跟他数量自个儿的身家,赵捷恍惚间有了一种当真要和他结婚的错觉。 见他如此反应,杜誉的笑意更浓了:“我知道很多东西你靠自己肯定也能得到,但那估计得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我比你虚长几岁,总不能白吃了那么多年的饭吧。” 赵捷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前阵子听老蒋他们闲聊的时候说,你快评上一级演员了?” 杜誉点头应道:“老程跟我说,按工龄按职称,明年分房子的名单上有我。到时候你来跟我住。这么看着我干嘛?反正结了婚的小两口分房子也是一家人住嘛。咱俩又不可能有孩子,住着更宽敞。” “烦不烦人?”赵捷的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这些。” 杜誉被他呛得无语:“你个死脑筋的,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吃苦受罪才高兴、才显得你高风亮节是吧?” “我没有,我又不傻。只是我怕你误会了我对你的感情。” “我能误会什么?就像你说的,你如果只是为了分房子、为了那些福利,那你找我干嘛?相亲找个有工作的姑娘结婚不就什么都有了?你如果是为了钱,你现在就该辞职。” 赵捷哑口无言。 “行啦,小赵,我早就过了愣头青的年龄,我不会让你做赔本买卖。” “那你呢?你跟我在一块儿,是赚了还是赔了?” 杜誉望着他,难得的愿意在言语上哄他高兴一回:“赚了,大赚特赚。不过比起你的个人情感,我担心的是你认不清现实、过于理想化。” “我能理想化什么?” “一切。” 赵捷用了几秒钟回忆了一下自己人生的前二十余年:“劳烦你为我操心。” 杜誉却摇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作者有话说: 年轻的理想主义者激情燃烧的岁月啊()
第45章 赵捷后来想:杜誉说得不错,我年轻的时候真是一个过分理想化的人,方方面面都是这样,在生活中想要一个彼此之间有爱情的伴侣,在工作上想要让爱好、理想和养家糊口兼得,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思来想去,若是非要从外部找原因,他觉得大概是赵毅和李淑茵给他提供了无风无雨、无饥无寒的成长环境,不舍得让他吃一点苦,让他压根不懂得钱究竟有多好,从而让他误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并非是要指责自家父母,对于生养他的二老,他感恩和愧疚还来不及。 他想指责的是当年的自己,不光给杜誉添了许多麻烦,也让爸妈后半辈子的心境不复平静。 每每回想起那些年的光阴,赵捷都会恨铁不成钢地对自己说:狭隘的孩子啊,确实是吃饱了撑的。 可当时的他不会这么想。 年轻人尚未学会如何圆融地和稀泥,如何让不同观点与立场的人巧妙地求同存异,他觉得自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对不起父母,要么对不起自己和已经招惹来的杜誉。 不幸的是,在当时的他眼里,二者之间无法双赢,完全没有弥合的余地。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身边的人是杜誉,那人的经历见识都远多于他,让他不至于走太多弯路。 天完全黑了,赵捷走去打开灯。 “以前我师父在世时,省京剧团给他分过房子。后来他自己不要了,搬出去了,我们就住在平原街,那是他祖上的老宅。倘若你结个婚,分到的房子肯定比这宿舍条件好多了。” “就为了这个去结婚?那是坑害人家姑娘。”赵捷依然在反驳。 对于这个在道德上完美的理由,杜誉却并不像以往那般由着他说:“小伙子,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需要有爱情才愿意结婚。你见过多少这人间的疾苦?那些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朝不保夕,你都见过吗?婚姻是一种生产关系,很多人结婚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甚至是为了能活下去、能有一口饭吃。爱情实在是太奢侈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想结婚,就不要拿子虚乌有的旁人做借口。” 杜誉方才说得对,每每说起这个话题,他们二人总是不悦。 赵捷有点生气:“你要是真的不想和我在一块儿,请你也不要拿别的事情做借口。” 杜誉笑道:“我跟你交个底,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说,我挺喜欢你的。”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赵捷实在是猝不及防:“那你为什么……”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跟你父母作对,这对你没有半分好处。你不需要考虑我,我早就没了爹娘,他们生前也并未期待过我结婚生子,我怎么样都没人管。” 彼时赵捷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以至于连杜誉言语中出现了“父亲”这一反常的角色都没注意到,只是自顾自地说: “我恳求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这样和拿着刀子剜我的心有什么区别?我发誓,我这辈子绝不做无情无义的人,对我爸妈如此,对你也一样。我就要你这一个,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换。” 赵捷不知道杜誉信不信,十几年后他特意问过。杜誉告诉他,其实当年自己是不信的。 早就不是小年轻了,热恋时对方海誓山盟的甜言蜜语听听也就罢了,这世上前脚说完后脚就忘了的难道还少么? 可是后来赵捷竟真的说到做到。他说杜誉,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就像人家结婚誓词里说的,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我都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在1986年的秋天,赵捷想,倘若杜誉是个女孩,倘若他能年轻十几岁,倘若他与陈合英没有那些过节,放在自家父母眼里,都是最合适不过的结婚对象,大抵自己还高攀了他。 即便不谈物质条件,他待人真诚、做事勤勉、行事谨慎,与我心意相通、志趣相投,又是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热心善良的人,我也极愿意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可他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杜誉默然良久才说:“好,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提了。” 赵捷望着他,心里又酸又苦:“你爱我吗?” “这不是废话么?”杜誉哭笑不得:“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陪你说这些无聊至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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