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檐生第三次看表的时候,坐在旁边的程心心看了他一眼。他的母亲这些年常年奔波在国外的各大医院之间,借着出公差的理由四处打听,自己都快成半个专家了,结果一回来就做起了拉红线的活。江檐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能给的面子还是会给,只是今天这顿饭吃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让他感到有些烦闷。 他第一次在和容忱无关的事情上体会到度秒如年的感觉,好不容易挨到饭局结束,江檐生顶着程心心的目光把对方送上车,不管是神情还是语气都显得客气而疏离。程心心叹了口气,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全瞎了怎么办?” 见江檐生不说话,她又补充道:“我和你爸爸年纪都不小了,你总得有人一起互相照顾。” 江檐生远远地看见了自己的车,后座的车窗降了一半,路灯的光打上去的时候,折射出一片破碎又冷冽的光影来。江檐生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后座的车窗不该打开。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程心心见他迟迟不说话,已然叹起了气:“是因为容忱吗?” 她的问题很莫名,但也不算毫无根据,江檐生在心里把她间歇性组的相亲局归结到“试探”这个分组里去,一下子觉得顺理成章多了。他“嗯”了一声,又说:“你不要吓他。” “你想什么呢?”程心心有些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妈妈什么也没能做到。” “没有。”江檐生在心里假设出了一个后座的车窗会打开的原因,他替程心心开了另一辆车的车门,对她说,“是因为您,容忱才能留下。” 江檐生走到自己的那辆车旁边,从车窗往里看了一眼,一片漆黑,在靠里的位置依稀有块很大的、鼓起来的包裹。江檐生拉开车门,里面的灯也亮起来,他便看清那团包裹原来是用校服盖住了自己的上半身的容忱。 确定了打开了车窗的是容忱,他像回到了自己的舒适区里一样,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江檐生伸出手,去掀容忱的衣服:“干嘛罩着头,不怕闷。” 容忱力道很轻地反抗了一下,还是任由江檐生把校服拿走了。挡板升起来,车里的灯已经暗下去,他的脸淹没在黑暗里,表情便显得晦涩。 江檐生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嘴唇,没用多大力地咬了一会儿,便要撬开他的牙关。容忱很顺从地任他摆布,江檐生反应了一会儿才停下来,抵着他的额头问:“不开心?” 容忱否认得非常快,好像已经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草稿:“没有。” “被老师批评了?” “没有。” “同学呢?吵架了?” “也没有。” 容忱想让江檐生不要这样一边问他一边按他的腰窝,但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只有几个破碎的气音。他又想起刚刚看见的程心心,和那个陌生的女生,忽然后悔那个音乐盒碎掉了,不然的话,他就可以用它威胁江檐生永远不要离开自己。 “我最近好像没做什么会让你不开心的事。”江檐生用一种很平静的口气进行了一番自我反省,又把容忱按在椅背上吻,“小忱?” 容忱本来不想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多正常的一件事,做母亲的担心孩子以后没人陪伴也没人照顾,想早点让他结婚生孩子,理所应当得如同一张满分答卷,一丁点错都挑不出来,便显得他这个对此不满的人是在找茬了。 可是江檐生的声音那么温和,像他小时候从江檐生手里接过的那罐汽水,让他觉得很喜欢,很甜,想再多要一点,得寸进尺一点,叫他有种就算是过了那个度,应该也会被原谅的错觉。 “阿姨在给你相亲吗?”容忱说得很慢,好像自己也很不确定要不要说下去,但他停了停,还是把话说完了,“哥,我不喜欢。” 江檐生怔了一下,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什么,他笑了一下,又觉得有失妥当,便很轻地按住容忱的后颈,去吻他的眼角。 “以后都不会有了。” 江檐生没有和容忱计较他翘课的事情,还很贴心地给他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急事,就把人接走了,没来得及跟老师说。对面的人倒是很理解,只嘱咐他让容忱回来的时候记得补上请假条。 容忱还在摆弄那个已经没救了的八音盒,江檐生看见了,随意地问道:“不是说要扔掉吗。” “觉得挺可惜的。”容忱说,“白录的音频,都绝版了。” “没有。”江檐生的语气仍旧没什么变化,像在谈论今天吃的晚餐一样稀松平常,“我拷贝下来了,在电脑的加密文件里。” “……你有病啊?”容忱的脸都红了,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他瞪着眼,狠狠地剜了江檐生一眼,“快点删掉。” “干嘛要删。”江檐生偏了偏头,露出一个很人畜无害的笑来,“以后放给你听,你可以再学一下当时的自己的声调,再说一次。” 容忱想象了一下,觉得非常的无语。他把音乐盒往桌子上一放,不想管了,盖着被子闷住头,看都不想看江檐生一眼。 “小忱。”江檐生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你妈妈过几天会来,如果要你住在她那里,记得和我说。” 容忱眨了一下眼,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呛他:“怪不得不骂我,是怕我放我妈鸽子。” 江檐生笑着把被子重新拉上去,说:“别和阿姨置气。” “哦。”过了好一会儿,容忱的声音才隔着被子传出来,闷闷的,显得不大真切,“我知道。”
第5章 摸索 刚考完一模,学校给他们多放了半天假,容忱陪林钟和别的班男生一起组了个局,在体育馆里打了次球。他出来的时候,外面风很大,他身上又是汗,吹得整个人都像块冰。容忱把手揣到兜里,解了车锁,推着车走到门口,声音很平地说:“你怎么来了。” 白远恩回过头,对他很温柔地笑了一下,伸手去挽他的胳膊:“我出差经过,今天陪妈妈一起吃顿晚饭吧,好不好?” 容忱有好几年没见过白远恩了,但他妈保养得很好,几年来像都没怎么变。容忱犹豫了一下,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还是跟她一起走了。他把自行车塞到后备箱里,坐了副驾驶的位置。 去的还是老地方,白远恩把他交给程心心以后,每回回来带他去吃饭都是去的同一家店。就像容忱不知道白远恩的生活一样,白远恩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便只能固守绝对不会出错的、他小时候很喜欢的那家店,又聪明又愚蠢。 “在学校还好吗?我听心心说你做了班长。” “还好。” “我给你买了些吃的用的,等会儿你记得拿上。” 容忱想拒绝,但看见白远恩的眼睛后,他还是同意了:“好。” 后来白远恩就不再说话,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让容忱想起来他在江檐生家吃的第一顿饭。那时他也是不愿意说话,程心心和他搭话也是爱理不理的,还美名其曰要“食不言寝不语”。 真快啊。 感觉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容忱发着呆,白远恩叫他第二次的时候他才听见。他回过头,白远恩正很专注地看着他。他看着白远恩的眼睛,就想起江檐生的眼睛。 白远恩难过、伤心和内疚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眼眶湿湿的,眼里像水一样润,可江檐生不会。他的眼睛那么黑,不见底,平静又沉默,如同两个黑咕隆咚的洞口,好像掉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了。 容忱第一次注意到江檐生的眼睛是在初一,他十二岁。 江檐生的学校下课比他晚,所以他已经习惯回家的时候,玄关处整齐地摆着两双拖鞋。但那天却不一样。他拿了老师发的证书,推开门,看见江檐生的运动鞋胡乱地摊在地板上,而他的拖鞋也从最上面那一层掉到了地上。 江檐生是一个教养很好的人,所以他不会把外出穿的鞋乱扔,也不会不把拖鞋放好就出门。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就对着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客厅喊江檐生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 容忱想,可能是江檐生回来得太急,不小心弄乱了,于是他把鞋子全部整理好,提着书包上楼,专心致志地研究要把证书贴在哪里。 房间里很静,只有风扇转动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容忱后来都在庆幸,幸好他那一天听到了。 储藏室在二楼的尽头,起初是设计时出现的一个失误,造出了一个多余的空间,后来程心心也懒得再改,干脆当成了储藏室,里面放的东西又杂又乱,最大的就是那个废弃的红木衣柜。 两扇门都紧闭着,上面没有灰尘,干干净净的,像被人仔细擦过。容忱踮起脚,凑到中间的缝隙前去看,缝隙太小了,储藏室里又很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便只能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 他没看见猜想之中的老鼠。他看见了江檐生。 闭着眼睛,手指紧紧地贴在柜子的内壁上的江檐生。 容忱呆在那里,这个发现让他又意外又困惑。或许他开门的声音惊动了江檐生,江檐生慢慢地睁开眼,他的睫毛很浓,小扇子似的轻轻动了动,露出一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 容忱就看着那双眼睛,如同被一颗无形的吸铁石牢牢定在那里,半晌都没能出声。 最后他说:“哥。” “嗯。”江檐生停了两秒,才说,“你别怕。” 他的眼睛像被大雨搅混了的潭水,夹杂着漆黑的泥土沙尘,显得有几分怖人。但这些容忱都没有注意到,他还在琢磨江檐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百思不得其解。 容忱的手里还抓着那张证书,上面贴着的胶带黏到了他的手上,让他的手指变得有些迟钝。他足足折腾了半分钟,才把胶带撕下来,走过去像个小大人一样握住江檐生的手。 “你怕黑吗?”容忱不知道江檐生为什么在这里,他想起来刚刚一路过来,房间里都没开灯,便以为是停电了,一点也没想到外面太阳那么大,根本不需要开灯的事实。容忱自以为找到了真相,就说,“可是这里也很黑。” 江檐生说:“这里很窄。” “哦。”容忱想了一下,说,“你怕又黑又空旷的地方。” 江檐生笑了一下,没有反驳他。 “那我陪你,我们一起出去吧。”容忱牢牢地握着他的手,认真地说,“这样你就不会怕了。” 白远恩发现他又在走神,便叹了口气,把手里刚刚结账时别人送的小礼物袋递到容忱手上,是一些零嘴,外加一个钥匙扣。 “今年高考好好考,别像去年一样。我记得你小时候说想去成江市,妈妈了解了一下,大学的话——” “我不想去。”容忱抬起头,打断了她。他迎着白远恩困惑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去成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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