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二〇〇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这一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海水涌入维多利亚港。灯火在夜色中悄然熄灭。晚间节目的主持人道过一声晚安。有人早已进入梦乡。有人在为新的一天而奔走。享乐者带着浑身的酒气摇摇晃晃行走在街头。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握在角落。 寒风吹过这座城市,吹进每个人的梦中。 然后朝阳再度升起,人们打开电视收看早间新闻,又或是看见报刊亭摆出今日崭新出厂的晨报,会得知刚上任不到三个月的财政司司长因被举报受贿高达上亿港元,已被撤职调查,或将面临官司。而警务处处长主动提交辞呈,要求提早结束任期。股民则是发现长实集团的股票在开市后立刻下跌,直到中午休市,期间几近跌停。 但对于其余搅和进这一夜的人来说,这个晚上他们过得可谓是大起大落。 抵达青衣码头的警方最先找到的是Mike的尸体和集装箱里的十亿现金,在Mike的尸体旁,他们又发现了华小姐的手链。而在潜伏在货运轮船上的敌人在警方的围捕中悍然开枪反击,打伤了三名警员,以至于警方最终决定将其当场击毙。 韩江雪沉默地坐在警车后座。或许是粗心,又或许是曾礼义私下交代过,他并没有被带上手铐,不过他也没有跑的打算,只是低头看着手里那块手表——金色劳力士的表盘碎了,指针也定格在临近午夜的十一点四十四分。 现在他倒是期望时间真的能停止,停在万径把表扔给他的那一秒。 表盘背后的金属盖似乎有些松动,大概是掉在地上是摔的,韩江雪下意识地沿着缝隙去抠盖子,却没想到盖子轻而易举地就被抠开了。只见打开的表盘内部,本应密密麻麻咬合着彼此的精细齿轮中少了一个零件,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拇指盖大小的记忆卡。 韩江雪动作一顿,接着闭上眼,靠在车座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直到这一才似乎才终于搞懂了万径的意图和所作所为。 可是都来不及了。 他手颤抖着将记忆卡小心翼翼地扣了出来,接着又假装无事发生地把表盘的后盖合上,将手表戴回自己腕上。 外头传来嘈杂的声响,青衣码头上一片混乱,警察连同警犬还在搜索失踪的华小姐。韩江雪拉开车门下车,留守在附近的警察见状想要上前阻拦他,不过见他径直走向曾礼义,便没有真的动手。 韩江雪来到曾礼义身边,借着拍对方胸口的动作手指一动,把那张记忆卡放入对方胸前的口袋里,接着说:“希望以后我们真的各安天命,不要再见了。” 曾礼义拢了拢外套:“……尽量吧。” 其实,保险起见韩江雪应该自己先找机会看一遍记忆卡的内容再决定要不要交给曾礼义的。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终于决定真的相信万径。 天快亮的时候,外围负责道路封锁的同事传来消息,说是在荃湾的马路上发现了失踪一天一夜的华小姐,人看起来并无大碍,身上只有点轻微的擦碰伤。 他们将华小姐带回了警局,根据后者的供述,这场绑架其实是她父亲连同许家一切策划的戏,绑架她的人是佐治的手下,他们妄图通过“交付赎金”的由头将十亿不法资金转移。而Mike是他们在警察部的内应,确保这场假戏最后不会真做。 这个说法实在是耸人听闻,但负责问询的警方更没有轻易下定论。他们十分清楚,现在Mike已经死了,佐治的尸体刚刚也在葵涌码头被发现,现在光凭华小姐的一面之词和几个似是而非的物证,完全无法判断她所说的话的真假。 “我们在Mike的尸体上发现了你的手链,怎么回事?”警方换了个角度问道。 “他不想冒险了,打算抢钱走人,所以逼问我钱在哪里。我挣扎的时候把手链弄断了,大概是那时掉进了他身上的口袋里。”华小姐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若仔细想的话,这个说法似乎是不可靠的。但是华小姐的语气相当沉着冷静,根本看不出丝毫端倪。 这个说辞自然也传到了韩江雪耳中。他一听对方编的故事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万径的手笔,不然华小姐不可能想到要利用货柜箱里的十亿,毕竟那可是十四年前许家弄丢的现金,那天晚上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根本不可能有别人知晓集装箱里的是什么,更别提早就被“绑架”的华小姐。 不过韩江雪也无意戳破对方的谎言,到头来事情的走向虽然没有按他的计划进行,但结果似乎也大差不差。 事实上,只要结果能至少差强人意,过程如何大老板们是不会过于纠结的。而无论是他,还是许家,都不是赌桌上的庄家,而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当天晚上传来最新消息,记忆卡里保存的是许家和其背后大老板这些年来的金钱交易明细,其中包括这次阴谋的详细计划和证据。 但许泽晗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早在华小姐被找到的消息传出时,他便收到了风声,于是借口家里生意出了问题需要紧急处理,搭乘私人飞机连夜回了英国,等记忆卡的内容被解析出来时,他早就回到了英国境内。仍在香港的许泽晖也当即声明,自己近期一直忙着在医院照顾病重的父亲和监督教学楼重修的事情。 尽管许家明面上一直宣称保持中立态度,可他们私底下向来同英国过从甚密,这点几乎是人尽皆知的。许永燊倒也罢,他是纯粹的商人,一切都是利益至上,对于政治权利的追求反倒不大。于他而言,只要有钱赚,什么都好说,甚至在80年代初深圳特区刚成立时,他还一度和大陆的来往密切。而之后回归的事情敲定,他也没像某些富豪那样大张旗鼓地忙着转移家产和移民,算是尽可能地保持了体面。 他的两个儿子却不一样,特别是许泽晗。那人天然的有种不安分又十分有野心,这一点无论是从他热衷投资的产业还是平日的行事风格都能窥见一二。 有心人都能看出许泽晗的立场偏向,更知道许家私下里有许多小动作,但作为香港首富,许家的生意几乎可以说和香港的经济命脉绑定,如果要对许家制裁,不仅会影响经济稳定,肯定也会动摇社会局势。这件事牵一发动全身,而眼下内地还处在一个需要安定环境稳步发展的时期,下猛药显然是十分不理智的决策。 因此,不管记忆卡里的证据是否足够定罪,大陆都不会选择极端的做法。他们原本的首要目标就是整顿局势,稳定社会秩序,最可能的决定是借这个机会对许家进行贸易和政治制的理由,这样在让其安分下来的同时,还能顺便捞到不少利益上的好处,可谓一举两得。 事情的最后也如韩江雪想的那样。许泽晗也没有面临任何审判,甚至没有任何对外的直接消息披露他的所作所为,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最新出台的政策。如果仔细研究的话就能发现,在这些政策下,受影响最大的正是许家。 不过许家以外的其他涉事人员就没有这种“优待”了。 这就是政治。 事情尘埃落定后,韩江雪收到了一通大陆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不是张景生,而是另一个陌生男性。那人嗓音浑厚,听起来年纪不小了,说话时操着一口带有浓重北方口音。他说:“韩江雪,我替人民感谢你的付出。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韩江雪顿了顿,回应道。 那边听罢,笑着挂断了电话。 之前一直隐身的杨晟此时主动找上门。 “你记唔记得你同我讲过,说最好没有地狱轮回,不然肯定要受尽酷刑折磨?”他问道,“现在呢?还这么觉得吗?” 这个再过几年便要七十岁的男人似乎总是很热衷于跟任何人探讨这些抽象的,玄之又玄的生死问题。一开始,韩江雪觉得这是杨晟常年作为上位者和年长者的习惯,但现在他忽然开始理解对方,意识到这种行为更多是情感的宣泄。 毕竟对于杨晟来说,人生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尽头了——名为死亡的尽头。没人可以逃离死亡,也没人不会恐惧死亡。就好似旧时帝王免不了追求长生,如今的杨晟他不断地谈论着生死轮回,也不过是为了让这种对于死亡的恐惧有处可安放。 试想,如果他最后也不过是和芸芸众生一样化成一捧灰,千百年后再无人记得,那他自诩为此刻所拥有的荣华富贵和功成名做出的牺牲只会显得无比可笑。 但人生的底色似乎注定就是荒谬而可笑的。 1.65亿年前,地壳运动让盘古大陆开始分崩离析。山川化作海洋,海洋覆盖陆地,平原抬升成山脉,六千五百万年后,世界变成七大洲,四大洋。 物种跟随漂移的大陆板块流落到地球各处,然后古猿站了起来,智人学会了如何使用工具,文明以不同的形式在彼此隔绝的土地上接连出现,以螺旋上升的姿态重复着诞生与毁灭的轮回。 到十五世纪,大海航时代拉开序幕。 一支支欧洲舰队从港口出发,载着封建主义的荣誉和信仰,载着对于世界的好奇和求知,载着人性里的欲望,离开世代生存的土地,踏上对海洋的征程。 文艺复兴、新世界、环球航行、启蒙运动; 工业革命、三角贸易、世界大战、东亚殖民、十月革命。 无数大事相继发生,然而这些在人类看来波澜壮阔的命运节点同地球和宇宙的时间相比,最终不过是漫漫时间长河里一粒不起眼的尘沙,一个让人想到便不禁叹息的无常瞬间,又何况是某人短短的一生。 只是现在的韩江雪倒真的开始希望有轮回转世。 他宁愿下无间地狱受苦,也至少也还有一丝渺茫的重逢机会。总好过死就是死了,在火化炉里烧成一堆灰,意识消亡,肉体毁灭,这辈子所有的痛苦和快乐都随之消失,找不到半点存在过的价值和线索,就像黄粱一梦,虚无得像个笑话。 作者有话说: 本章章节概要出自《金刚经》。 想了想,既然除感情线外的剧情都结束了,还是简单就这部分的剧情,挑几个点解释一下吧。其实大部分线索都有铺垫的,不过是被拆散放进之前的好几个事件里了,当时看起来可能不觉得值得留意()由于以下的话有点很啰嗦,我就放评论里了。
第九十章 | 90. 满月酒 【想念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很好。也很糟糕。一种能给你带来欢乐的痛苦。*】 “最近你的恐慌好点吗?有无按时食药?”霍亦恩一边替韩江雪把脉一边问道。 自那件事后,韩江雪开始一夜夜地做噩梦。梦里他漂浮在香港十一月夜晚的海里,四周一片幽暗,看不清任何事物,只有一点光隐隐从头顶的波浪中投下。海水冷得刺骨,倒灌入肺腑像有千万根针扎般疼。溺亡的痛苦太真实,在梦中反复折磨他,他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无法醒来,每每到了即将窒息的前一刻,他才得以摆脱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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