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关心之余,字里行间听上去又似乎有点嘲讽,但Mary本身其实并没有刻意讽刺的意思。 “放心,我值不值十亿我自己很清楚,”华小姐轻轻柔柔地回应着,同时抬手将被风吹散的头发挽到耳后,“真希望太阳快些升起。今夜好冷。”她的声太轻细,像是一点力气都不用,全凭呼吸的震颤发声。哪怕Mary离得这么近,也要略微屏住呼吸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不然那声音就会被风吹散。 这个回答总给人话里有话的感觉,Mary琢磨了几秒,说:“你父亲可是一得知你失踪就直接打电话给一哥了。” 华小姐望着香港的海,许久后,反问说:“是吗?谁知他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别的。”说着她顿了顿,转头看向Mary:“倒是你,就不担心自己吗?今夜可不会太平。” Mary担心吗?担心。 她向来是十分信任韩江雪的,但那人有个习惯,让任何人帮忙做事时,除了对方需要负责的部分以外,从来都不会透露多余的信息。所以,尽管Mary知道今晚做的一切有何目的,却无从得知这个计划具体是怎么进行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蒙眼走在万丈悬崖边,每一步都有可能行差踏错,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她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沉默持续得比想象的久,Mary点起一根烟,用以掩盖内心的不安和焦躁。 然而华小姐再次开口,问:“我听讲你的本名叫陈晞?” Mary抽烟的动作顿了顿。知道她本名的人不多,平常会叫她这个名字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以至于她骤然听见有人这么喊自己,竟然感到了意思陌生,仿佛这个叫“陈晞”的人并不是她。 不过,她更惊讶于华小姐会知道这件事。 “问哩个做乜?”她用一个问句模棱两可地回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华小姐的视线在Mary身上定格片刻,接着又再度投向了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半晌,只听她说:“因为羡慕。” “……能得你羡慕真是我的荣幸。”Mary略显敷衍地回应道,看上去完全无意深究对方到底在羡慕什么,又是否是真心这么说。 就在她们变得无话可说的时刻,身后无人的港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阵声响其实非常轻微,几乎要被海浪声盖过去,然而Mary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没有放松过,因此她很快便捕捉到了这丝响动。没有任何迟疑地,她上前一把摁住华小姐,将人扣进臂弯里,掏枪抵住了对方的脑袋。接着她慢慢转过身去,只见夜色中一个身影逐渐朝她们靠近,手里同样举着枪。 “停下,不然我开枪了。”Mary警告道。 来人闻言,竟然真的停下了脚步,不仅如此,他甚至放下了手里的枪。 “不要误会……Mary?”关雎向前一步走入灯光下,他看着眼前的两人,将配枪放回枪套里,然后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我不是来抓你的。” Mary维持着举枪的姿势,问:“你是谁?有何贵干?” “是万径让你来的吧?关sir。”回答问题的人出乎意料的竟是被枪指着头的华小姐。她的语气依然淡然,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在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之中。 关雎没有应和华小姐的说法,而是故意回避似地对Mary说:“其他人都去青衣了,除了我应该不会有警察来这里。” 接下来的几秒里,没人说话,只有潮声迭迭不绝于耳。关雎眼看Mary不信自己,便还想继续解释来意,可未等他开口,枪声毫无预兆地在夜色中炸起。 身体本能比脑子更快地作出反应,关雎弯腰躲避,子弹以毫厘之差擦着他的脸撕破空气,一种如刀割般滚烫的疼痛粘在皮肤上。 然后枪声再次响起。 关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接连的枪响已经让他的大脑默认了自己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因此他就地一滚,拔枪,转身,开枪。一气呵成。 在他身后放冷枪的人立刻闪身躲避,混乱之中关雎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是佐治,那个传闻和韩江雪有血缘关系的前14K话事人,如今新义安在荃湾地区的坐馆。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关雎趁着对方闪躲猛地冲上前,一把将人扑倒在地,同时眼疾手快地握住对方拿枪的手想要夺枪。 不远处,Mary也从地上爬起来,顺带摸了一把被她压在身下的华小姐,确认对方并没有受伤——刚刚她看得很清楚,佐治那一枪分明是冲着华小姐开的。这人的出现完全不在计划中,Mary不知道佐治为什么要杀华小姐,但对她而言,华小姐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眼看关雎和佐治两人扭打起来,Mary心里闪过一丝迟疑。经验和直觉都在告诉她,解决掉佐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可知道要做什么,跟能否付诸行动是两码事。何况现在还有警察在场,Mary心里便更加拿不定主意。 最重要的是,她虽然成日和黑社会混在一块,却从未有过任何杀人的想法。 拿枪的手变得有些发抖,就在Mary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时,有谁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紧接着华小姐的声音传来,说:“千万别开枪。” 这话引得Mary低头。“什么意思?”她问。 然而对方只是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陈晞,千万别开枪。”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一声枪响再次于夜色中炸开。Mary心头一震,猛地望向原本缠斗在一起的关雎和佐治二人。 只见他们厮打的动作猛地静止了,紧接着原本处在上方的关雎像是泄了力般缓缓地倒向一旁的地面。Mary心里一惊,立刻握紧手里的枪提防佐治接下来的行动,然而下一秒,摔倒在地上的关雎转过头看向这边,随即支着身体坐了起来。 这时Mary终于看清了佐治的情况——后者仰躺在地上,鲜血正汩汩地从颈侧的伤口流出来,染红了白色衬衫的衣领。这个画面让她短暂地恍了神,似乎在感情上,她还未能轻易接受一个熟人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死去。 关雎正在用袖口反复擦拭着溅到脸上的佐治的血。华小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道:“关队,放心吧,擦唔干净都无关系。提前恭喜你升职,祝你以后在警察部一帆风顺。” 关雎闻言,擦血的动作一顿,接着语气略显烦躁地问:“你乜意思?” “过咗今晚你就知了。”华小姐招人恨地打起哑谜。 “华文茵,你最好同我坦白。”关雎猛地抬起从佐治那里夺过的枪,枪口指向华小姐,语气冰冷地逼问道。 换作平常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但此刻的关雎惊觉自己已陷入了无法脱身的棋局中,面对尚未确定的输赢,他只感到身不由己,连带着也丢失冷静,只想发泄心中的憋屈和怒火。或许,还有一点后悔。 Mary本该是要确保华小姐安全的,然而她不是傻子,此时已然发觉华小姐在这个局里扮演的角色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甚至有些事情就连韩江雪也未曾意料,因此她有心借关雎之手,想从这位财政司司长千金的嘴里多挖些信息。 “关警司,你们应该查出永安大厦那具墙中尸体的身份了吧?你知道他为何死了吗?”华小姐面对着刚杀过人的关雎,依旧神情从容地反问道。 二〇〇三年永安大厦的案子中,那具被藏在墙里的尸体最终确认名叫卢永达,一九八九年时,他是许家的私人司机,专门负责接送许家大儿子许泽晖。 绑架案发生后,卢永达理所当然地被许家解雇了,不过许家也没有亏待他,解雇时给了一笔丰厚的补偿,说是感谢其这些年在许家的付出,大有好聚好散的意思。自那之后,人们也没有再关注卢永达这个人在这之后的动向。就连警察都是在查出尸体身份后才连带着发现,卢永达在离开许家后不到三个月就再也没有过任何消费记录,也没有任何出入境记录。 合理推测,他在那时候就已经遇害了。 一条人命消失得如此无声无息,仿佛一滴水被蒸发掉。 而时隔多年,对于卢永达被害的原因,警方能给出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他和绑匪暗中勾结,参与了绑架雇主的计划,最后因为分赃不均或是别的内部不和被灭口。可关雎却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虽然逻辑上没有大错误,可就是因为一切都过于合理,像是一个被精心编好的故事,反而让他觉得违和。 关雎沉默半晌,忽然问:“华小姐,你这么关注永安大厦的案子,难道是因为和尸体一起藏在墙里的那个伪造的财政司公章吗?” 他本意是想借此试探恐吓对方。当年的案子因证据不足,只能被搁置,并且出于案子的性质,警方在后续的报告中从未对外披露过墙中尸体的存在,可华小姐显然对这起案子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 这种过份的关注不由地让人想入非非。 然而华小姐面对关雎的提问却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仿佛她丝毫不懂后者的话是什么意思。那神情真实得不像演的,以至于关雎有一瞬间差点就信了。可那人连墙中尸体的身份秘密都能打听到,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假公章的事情? 只见华小姐思索片刻,接着像是想到什么,开口道:“我不清楚你这是什么意思。假公章?你们有人亲眼见过实物吗?” 这回轮到关雎愣住了。这个回答忽然令他想到了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毛骨悚然的可能。 公章他确实没见过,但因为无论是许家,还是韩江雪,似乎所有人都在找这个所谓的假公章,以至于关雎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个东西是否真的存在。 华小姐见状,露出了然的神情,只听她得出结论:“所以有人骗了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假公章。” “你又有何证据?如果假公章不存在,现在各派又何必搞出这么多动作?”关雎质疑道。 “关sir,如果你好似许家那么有钱,又或者像我父亲那么有权,你就会明白一件事——从这些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们做出来的样子,最好是一点都不要信,”华小姐笑起来,这个笑容让她变得生动了些,不再像是个被精心打扮过的提线木偶,“而且,你真以为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不知道谁在说谎吗?” “那你呢?你的话又值得信吗?” Mary用一个问题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她看着华小姐,开口问道。 华小姐被问得沉默一瞬,接着她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值不值得,信不信得过都不重要。事到如今,无论是你还是我,又或者是他,能做的只有等。我们从来不是赌桌上的玩家,更不是庄家,赌局的结果自然由不得我们,能自保已经很不错了。” 直到这一刻,Mary才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多大的漩涡之中,她只觉得手脚发冷,仿佛自己正被冰冷的浪潮一次次地淹没,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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