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梦里的痛苦延续到了现实中,如影随形。胸口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一直压着,让呼吸变得无比艰难,还生出阵阵闷痛。 霍亦恩给他开了药,叮嘱他好好休息,不要再想太多。但有时候思想和情绪不受控制,哪怕韩江雪只是坐着,恐慌也会毫无理由地袭击他,使得他心跳加速,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打湿了整个后背。他努力地试图深呼吸,却依旧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来。 这个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抓住什么,可他什么都抓不住。 “谨遵医嘱,”韩江雪回答道,“只不过还是老样子。” “我讲句实话,你这是心病,我开再多药都是治标不治本,”霍亦恩收拾好了出诊用的器具,“哪天你真的放下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时间还在前进,世界日新月异,可韩江雪却觉得自己的人生不知何时按下了暂停键,和这座城市一样,停在了历史长河中的某个瞬间。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开春,丁见月的预产期原本是这年的四月初,不过等真的临盆时,时间已经然四月中旬了。而不知是老天的安排还是纯粹无数件小事造就的巧合,就是这晚了的小半个月,刚巧得以让孩子的父亲赶在孩子出生当晚赶回香港。 半夜十二点,Mary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家里,只听她在听筒另一头急切地问说:“二哥,Elizabeth就嚟生了,你快来医院。” 等韩江雪赶到医院时,Mary正在手术室外来回踱步,大概是担心高跟鞋的声音太吵,她还特意把鞋脱了下来提在手里,赤脚踩在瓷砖上。见他出现,Mary急匆匆跑上来,压着声音问说:“阿鬼呢?他不是说今天回来吗?” “他说快到了,再等等吧,别急。”韩江雪安抚道。 十分钟后,安静的走廊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阿鬼一身风尘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这是时隔半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换成是别的日子少不了要接风洗尘,可惜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 “她进去多久了?”阿鬼单刀直入地问道。 “先一个几钟,坐着等吧,你也休息一阵。”这时的Mary倒没之前那么焦虑了,反倒安抚起阿鬼来。 韩江雪跟着在阿鬼身边的空位坐下。后者难掩焦虑的心情,几乎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表,两只手无意识地握在一起揉搓。韩江雪拍拍阿鬼肩膀,说:“等她出来不要再这幅表情了。笑一笑啊,大喜日子来的。” Mary见状,也接过话头说这大半年都是她在陪着丁见月,近来的产检都没有出过问题,肯定不会有事的。 谢天谢地,Mary这把“好的不灵坏的灵”的乌鸦嘴终于发挥失常了一次。十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医生推开手术室的大门,略带疲倦的面容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意,说:“恭喜,母女平安。” 这个消息让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恭喜,做老豆了。”韩江雪转头,笑着对阿鬼说道。 后者没说话,而是猛地上前抱住了他。拥抱中,韩江雪能感觉到阿鬼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医生,几时可以见小朋友?”Mary离得最近,一把抓住医生追问,看模样比亲生父亲还急。 “各位稍安勿躁,等护士处理好就见bb。” 又过了十几分钟,丁见月终于从手术室中被推回了病房。她看起来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脸色苍白,浑身是汗地躺在床上,护士正忙着帮她清理床铺和身体,从两腿间抽出来的纱布上满是鲜血。阿鬼第一时间凑到病床边,先是亲了亲丁见月,两人耳鬓厮磨般说了几句悄悄话,接着便从她怀里接过孩子。 襁褓里的婴儿浑身通红的,整张脸皱在一起,眼睛也没有睁开。她不哭不闹的,还没长牙的嘴却又在一张一合,仿佛像是有话要说。 “二哥,要不要抱抱她?”仍躺在床上的丁见月忽然问韩江雪。 阿鬼也看了过来,似乎只要他点头,就会立刻把新生儿塞进他怀里。 病房一瞬间陷入寂静,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作出回答,可韩江雪像是被人扼住喉咙般说不出话来。 孩子的手在半空中挥舞,像是要捉住什么,他鼓起勇气伸出一根手指,于是孩子的手碰到了他的手,接着轻轻地抓了一下。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韩江雪没法形容,只是那一刻,他感到异常恐慌。新生儿实在太脆弱了,仿佛他一个不小心就能把孩子扼死,所以他连碰都不敢碰。 护士也在一旁说:“小朋友钟意你,抱抱她吧。”可韩江雪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在他变得有些手足无措时,手机响了,韩江雪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借口要接电话,匆匆离开了病房。 满月宴和婚礼一样,酒席都摆在豪苑酒家。 渐渐洗白的新义安已经很少能见到社团坐馆们齐聚一堂的景象了,而韩江雪这位话事人更是久违地出现在公众眼前。大家都知道,二哥在养子死后就不怎么出面见人了,平时有什么事都是口头传达给手下去做,所以谁也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Lily一早就发现韩江雪了,只不过这回她没有和以往一样立刻跑过去找阿雪哥哥,因为她觉得阿雪哥哥看起来好伤心,伤心到她不敢接近。好在她很快又看见了丁见月,于是脑筋一转,转而跑去找了后者。 “Elizabeth姐姐,阿雪哥哥还好吗?”Lily抓着丁见月的手,悄悄问道,“佢做乜唔开心呀?” 丁见月闻言,回头望了一眼韩江雪。那人正在桌上抽烟,周遭的热闹似乎和他毫无关系,缭绕的烟气遮挡了些许他的面容,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又仿佛是一层玻璃罩子,将他和世界分隔开来。 或者说,是他将自己困在了另一个世界。 她当然知道是什么导致韩江雪变成这样的。 那人假装不在意,或者假装自己放下了,日子照过,社团照管,还和从前那样跟人交谈,就好像失去挚爱之人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可假装没发生就真的没有发生吗?当然不。 一直拖着没办的葬礼,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一个再也不会说出口的名字,这些都明明白白地昭示着韩江雪根本没有放下。 自欺欺人是人类的本领之一。 丁见月沉默片刻,问:“Lily啊,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爷爷不在你身边了,你是什么感觉呢?” “爷爷为什么不在我身边?”Lily有些疑惑地问道。显然对于还未经历过死亡的她来说,是很难将这样的措辞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 这个问题难倒了丁见月,她不清楚向这个年纪的孩子阐释死亡和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是否妥当。不过Lily也没有纠结太久,很快就跳过了这个让她难以理解的点,回答说:“爷爷不在,我还有爸爸妈妈。” 丁见月摸了摸Lily的头,说:“但阿雪哥哥只有自己了。” “可是,他不是还有你们,有Mary姐姐,还有那个漂亮哥……”Lily下意识地反问,只是话说到一半,她聪明的小脑瓜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于是在短暂的停顿后,她接着说,“我也可以陪着阿雪哥哥。” 丁见月想说那不一样,可她终究没有对着Lily说出这番话,而是附和道:“那很好啊,等我阵我就去告诉他,他知道后一定会高兴的,现在我们就先不去打搅了。你要不要看一下bb啊?” 除了韩江雪这个大家意料之外的宾客,黑骨仁也少见地出席了满月宴。和前任李伯不同,黑骨仁是红棍出身,性格也是典型的能动手决不动口,更不爱跟人攀谈搭话,搞趋炎附势那套。 他来到韩江雪身边,喊了声“二哥”,随后将一份文件递给韩江雪。 韩江雪接过文件,当场拆开看了眼,问说:“我以为这次的事情做完后你就会回广州?” 黑骨仁沉默片刻,说:“二哥,你我都有不得已的时候。你应该清楚我之前的事。当初我到香港后,是李伯拉了我一把,既然他一心一意为了新义安,我也会继续帮阿公做事。” 韩江雪掐灭了手里的烟,半晌,“嗯”了一声,像是接受了黑骨仁这番表忠心的话,又说:“既然这样,以后荃湾的地头也给你管吧。” 新义安大幅削减了贩毒的勾当后,黑骨仁这个地区坐馆当得可有可无。尽管他一直表现得不在意,但光看韩江雪说完刚刚的话后黑骨仁几乎立刻就点头答谢,便可想他并非真的完全不在乎。 宴席散后,丁见月找机会单独叫住了韩江雪。 “二哥,这是之前我同阿谦结婚时拍的合照,”她拿着一个精心包装过的纸盒,递给韩江雪,“我思来想去还是去晒了一张,给你裱起来了。” 对于这个礼物,丁见月纠结了许久。她不知道送这样一张合照给韩江雪是否恰当,可她想,念想这个东西,有总比没有好,何况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除了去面对,谁都无法再去改变什么。 韩江雪闻言楞了几秒,这才想起来确实拍过这样的合照。他本身不爱照相,当时也是趁着兴头才拍了一张,拍过后就忘了,若非丁见月提起,肯定会彻底忘掉这回事。 “谢谢,你有心了。”他回应道。 回到家后,韩江雪拆开了纸盒。 相片被木质的相框精心装裱起来,照片色彩亮丽,里面每个人的表情都鲜活动人,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那样历历在目。韩江雪本能地用手擦了擦,接着把合照放到了电视柜上。 他是在万径走了之后才意识到,除了最初领养那家伙时拍过的证件照以外,对方没留下任何照片,更别说合照。于是韩江雪只能在回忆里尽可能地搜刮与那人有关的一点一滴,无论是幸福的还是悲伤的,都不想放过。 韩江雪很希望自己能再梦到万径,噩梦也好,美梦也好,只要能梦到那人都行。可不知为何,他怎么都梦不到,就好像对方不愿意入他梦中。 作者有话说: 就嚟:就快要 先:才 一阵:一会儿 佢:他 做乜:做什么 章节概要来自极乐迪斯科文本。
第九十一章 | 91. 夜奔 【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 〇五年三月份传出一个大新闻,香港首富许永燊于跑马地的私立医院中离世,享年八十岁。 在他常住医院的这近十年里,总是隔三岔五就会有些风声说他走了,以至于这次的消息刚传出来时,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又是和往常一样的谣言。直到第二日清晨,许家大儿子许泽晖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对外确认了许永燊的死讯,大家才反应过来,纷纷炸开了锅。 坊间传言许永燊一直想要试图通过法术延年益寿,无论真相究竟如何,事实已然证明,没有什么永垂不朽。在通往死亡这条路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贫穷或富裕,无论是死得光辉伟大,还是死得万人唾弃,又或是死得默默无闻,死亡将一视同仁。
93 首页 上一页 76 77 78 79 80 8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