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韩江雪放下筷子到阳台透气。 他说戒烟是真的在戒,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忍住,只是偶尔思绪比较繁杂时,想要抽上一根的冲动就会变得特别强烈。 比如现在。 他刚刚跟万径说往年中秋都是出去吃,其实不是的。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韩江雪都会同陈孝平一起过,因为那人压根不可能让他和别人吃饭。不过现在想来,陈孝平也只是个害怕老去和孤独的普通人,哪怕无法确定血缘,他也认定了韩江雪是唯一的家人。可想而知,如果逢年过节韩江雪不回家,即使身为话事人,陈孝平也只能一个人孤单地过。 韩江雪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得感谢陈孝平已经死了,他才能毫无负担地同情一个死人。 “老豆。”万径不知何时跟到了阳台上,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韩江雪回头,从窗户里看到Mary跟佐治正在拌嘴,窗框将一室暖光的灯光和热闹框起来,衬着夜色,赫然一副花好月圆的人间之景。 “饱了?”他问万径。 对方不否认也不肯定,只是挨着他趴在阳台上。 韩江雪挪了挪上身,伸出无名指和尾指,不着痕迹地勾住了万径的指头,接着开口,对万径说:“有件事想同你讲……当初将你一个人留在香港是我不好,对唔住。” 万径没想到自己会在今时今日得到来自韩江雪的一句道歉。实际上对于这件事,他一早已说服自己翻篇,但如今韩江雪提起,他忽然心念一动,又有了些别的想法。于是他垂下眼睫,刻意没去看韩江雪,然后放低声音,几乎可以说听起来有点委屈地问:“阿爸,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万径很清楚韩江雪面对自己这副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是毫无抵抗力的。 果不其然,那人说:“你问。” “你以后还会不打招呼就走吗?”万径问道。 韩江雪沉默了许久,最终回避了问题,他反问万径:“不开心的话要不要我亲你一口?” 这话使得万径看向他,眼神里的情绪晦暗不明。面对着这双眼睛的注视,韩江雪的心有一瞬间的动摇和惶恐,但让忍住了下意识回避视线的冲动,认真地回望万径。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像踩在钢丝上一样摇摆不定,随时可能坠入万丈深渊。 韩江雪觉得自己几乎要失去呼吸能力,周遭的事物都变得缓慢,他看见万径的嘴唇轻轻嗡动,就在对方要说话的那一刻,门又被敲响了。 说好半小时就回的阿鬼在晚了十五分钟后终于再次出现,并且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丁见月跟在他身后,赤脚,身上穿着一袭一看就知不便宜的礼服裙,耳朵和脖颈上的珠宝闪闪发光。她今夜化了妆,同之前见面时那副学生妹的模样相比更加精致,那些艳丽的颜色画在她的脸上,让原本素颜时不太突出的混血感加重,甚至显现出一种和她年龄不符的成熟。 客厅里静了一瞬。 这一屋子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心眼,即使谁都没有说话,但光是看这个场面,一个狗血爱情故事就已经在大家的脑子里有了雏形。 Mary作为在场唯一的女性,第一个反应过来,起身给丁见月拿了拖鞋,又拉着对方的手让她坐到阿鬼原本的位置上,亲切地说:“饿不饿?快来吃点。” 阿鬼没有坐下,而是径直向阳台走来,显然有事情要说。万径见状,松开了韩江雪勾着他的手指,自觉地给两人让出谈话的空间,重新回到饭桌上。 “你短时间没有离开香港的打算吧?”阿鬼对韩江雪问说,“我准备结婚,大概在中秋后,具体日子还没定。” 这人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今夜最劲爆的消息。 沉默蔓延了一会儿,接着韩江雪问:“丁家不管?” 阿鬼闻言,嗤笑一声,说:“就是丁家管,她才更要嫁给我。” 话说到这里,韩江雪心里已大概有数。 生为富贵人家的女儿,当然不乏有幸运的独生女,被家人捧在手心,真正当公主养大,但丁家显然不是这样的情况。丁家重男轻女,而丁潮生情人遍地,更不缺女儿,即是丁见月明面上是丁家三小姐,要什么有什么,实际上还是受限于人。她有的再多也是家里给的,如若不是一层血缘关系,就等同于施舍。商人本性是利益之上,无利不起早,没道理平白做善事,女儿更像是一件商品,包装好了就能卖出去,带来不错的收益。 韩江雪看人向来很准,他一眼就看出以丁见月的心性定然是不甘只做一只笼中鸟。可惜她还太年轻,想要与丁家对抗,光靠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 “哇——私定终身。鬼哥,够胆喔。”韩江雪想通了,但也不作评价,只是肩膀推了一下阿鬼,揶揄道,“从实招来,你怎么泡到人家千金大小姐的?” “凭什么不行,我是缺一张脸,还是缺钱?”阿鬼反问。 “人家上学有司机保镖接送,再不济也是坐校车,学校更是规矩严格,门禁森严。她被保护得好好的,你这只苍蝇到底怎么飞进去叮上这颗无缝的蛋?”韩江雪好奇道。 “讲来话长。”阿鬼的回答十分简洁。他是真的嫌说来话长,懒得说。 “丁见月知唔知你的身份啊?”韩江雪问得一针见血。 “我是永安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你说我什么身份?” “哇,任总,你唔怕到时黑社会身份被发现,她狠心将你抛弃?”韩江雪语气半开玩笑,半严肃地问。 “她不会。” 作者有话说: 做乜唔出去食算了?:做什么不出去吃算了? 挂住:想,想念。 好耐冇见:好久不见 识:会 唔:不 对唔住:对不起
第六十三章 | 63. 怪你过分美丽 【“我怕你是一个梦,一个坐在我身前的幻影。”——陀思妥耶夫斯基】 鉴于饭是韩江雪做的,吃完饭后Mary和阿鬼都自觉地帮忙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去洗,丁见月和万径也想帮忙,结果被Mary一句“你觉得这厨房塞得下这么多人吗”给堵了回去。 反观佐治,叼着牙签跟个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屁股都不带挪一下。 按南地的风俗,中秋团圆饭后都要拜月光,祈求福佑全家。 一张小桌放到阳台,月光在楼宇之间升起,挂在都市上空。神位摆在月下,祭桌上还放着切好的月饼,一盘炒螺,及一些新鲜的水果。化钱的铁桶摆在桌前,红色铁皮上满是焦黑的痕迹,显然用了许多年了。 佐治跟着来到阳台,拿起盒子里的一块月饼,反过来看了看包装上的印刷字,点评道:“五仁月饼?难食。” “讲得好似是给你食的一样。” “不是我说,韩江雪,你怎么同我老豆那辈人一样都迷信这些。” “英国佬收声,”韩江雪点起三炷香,淡淡说道,“这叫中国传统文化。” 佐治撇撇嘴,挨着阳台看韩江雪拜月光。半晌,他换了个话题,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香港电影市场不景气,不好洗钱了,转投内地的话我的身份不太合适。我记得你之前说要考虑中国互联网市场,但我看前景也不怎么好,”只听他说道,“现在科技股看着在升,其实后继无力,只是在勉强撑着。泡沫经济,再好看的泡泡迟早要破的,趁现在还没跌得厉害,要不要把股份抛了?” 自二十世纪以来,泡沫经济的浪潮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在资本的大幅炒作下,资产价格飞速上涨,让市场呈现出极度繁荣的表象,然而这副表象就像是一个被吹大的泡泡,随时都有可能破裂,严重时甚至足以彻底摧毁一个国家的经济。 当然,眼下到底是泡沫经济还是经济循环的下行周期,不到泡沫破的那一刻,谁都不知道。 一九九九年,中国大陆的互联网产业正处于黎明期。面对一个崭新的市场,已有不少人嗅到了商机,从九八年起,便有无数家以互联网科技为主的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在深圳经济特区冒出来。正处于开拓阶段的中国互联网市场自然上升发展空间极大,前途一片光明,只要有一定的技术和资金支持,几乎人人都能在这个新兴市场淘到一桶金。 同年年初,离开香港的韩江雪在开曼群岛注册了一间离岸金融投资有限公司,主要业务是操控各种跨国的金融投资,目的是为了合法实施大量的资金,包括现金的调度。而就在那一年的年末,一家最初注册成立于深圳的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开始融资,并在临近开曼群岛的维尔京群岛注册成立。 韩江雪以公司名义投了350万美元,获得了该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有人要买股?”他问。 “美国那边出1200万美金,不差了。”佐治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根烟点上。 飘过来的烟气让韩江雪皱了皱眉,不过他没说什么,半晌,回应道:“跟他们说,没有2000万,免谈。” 这话令佐治抽烟的动作顿了顿。单论收购股权,千万起跳的价格其实不算少见,但要知道,他们在谈的这桩股份买卖不是什么国际大公司的股,而是内地一间刚创立没几年的互联网公司。尽管在过去的大半年这支股的价格只涨不跌,但现在大陆的科技市场已经显现出明显的泡沫特征,如果不抓住机会脱手,说不定要赔钱。 韩江雪狮子大开口出价2000万,这摆明了是不卖的意思。 “你确定?”佐治反问了一句,但也没有极力反对,见韩江雪没说话,便耸耸肩说,“随你便吧。到时赔光了别来怪我。” 两支红烛的火光在夜色中摇曳,将原本就闷热的空气烤得更焦灼。韩江雪望着自己的那一份衣纸在烈火中燃烧殆尽,只剩扭曲热浪,忽然开口,略带警告意味地说道:“佐治,你最好同我安分点。我真心当你是我弟弟,不要逼我动手。” “你当我弟弟,那当万径是什么?”佐治的反问似乎意有所指, 韩江雪没回答,他转头对客厅喊了一声:“万径,过来!” 万径几乎没听过韩江雪这么喊过自己的全名,以至于听见叫喊的万径心里一跳,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踩着拖鞋一路跑到阳台,不敢耽搁。 “乜事?”他一边问一边快速观察了一下气氛,确定两人似乎并没发生什么矛盾后悄悄松了口气。 “点着之后放入桶里化了。”韩江雪将那一卷纸钱递给万径。 红烛的火点燃了衣纸,先是燎出了一个焦黑的缺口,接着火光猛然跃起,以极快的速度吞噬了黄色的草纸。万径对着月光拜了三下,将纸钱扔进桶里,灰烬在火星中打着卷飞起,落在他脚边。 “祖先保佑。”他听见韩江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声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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