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都大厦楼高十六层,商住两用。大厦里开着廉价旅馆,还有许多小商户,如珠宝行、洋服店、眼镜铺、钟表行、同乡会,更有零散的普通住户……形形色色的人汇聚在一栋楼里,轨迹相互交织,却并不相识。 由大厦中间天井向上望,天被割成方块,窗户密密麻麻嵌在外墙,窗户后面的窗帘半拉半开,隐约晃动着人影。 万径跟着Mary走进楼里,看见雨水从天井倾泻入楼中的空地,潮湿的水汽沿着地板一路爬来,扒在裤脚。 他们搭电梯直上九楼,小小电梯厢里充斥着的只有沉默和钢索拉动的轰鸣。 电梯门开,狭长的走廊向两边延伸,尽头透出天光来。 一股香火味在雨天里飘来,走廊上有好几扇门敞开着,衣着暴露的女人翘腿坐在小板凳上,露出肉欲的大腿,还有几个倚靠门框站着,正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像是一副艳情画。 她们见Mary回来,纷纷打招呼,当看到跟在后面的万径时,全都眼神一亮。 “Mary姐——”其中一人娇滴滴地喊道,“你怎么总能泡到靓仔,我好嫉妒呀!”她一边说,一边朝万径抛媚眼,那眼神带勾子,一下下往人心里探也在往些别的地方探。 “叫你白天不要躲在屋里打麻将啦,”Mary笑着啐了一声,朝对方呼之欲出的胸脯一捏,引来一声娇嗔的尖叫,“浪费这副好身材。” 笑闹声中,老旧的木门在身后合拢,但并没有隔绝多少外面的声音,万径站在房间里,还是能听见从走廊传来的嬉笑打闹声,甚至连隔壁屋打麻将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坐吧。”Mary一进门便扑倒在床上,一边将手里的小包甩出去,一边拍拍身旁的空位邀请道。 万径衣服是湿的,不太好意思坐到床上,但同样被淋湿了的Mary早就无所谓地躺了上去,于是他思索再三后还是沾着床边坐下。 床头正对的墙上贴满了各种海报,其中一张写了“甜蜜蜜”三个字,男女主角用亲密的姿势相互依偎,露出的半张脸上却没有甜蜜笑容。 腰后传来痒痒的感觉,万径转头,看见Mary的食指点在他背上,轻轻往下一滑,战栗顺着背脊向上窜,那根指头不安份地勾起衣摆,然后将紧贴在皮肤上的衣服撕开。 他打了个颤。 “弟弟,”Mary很喜欢这么喊他,而这次喊得比以往都要柔情蜜意,“衣服脱了吧,不难受吗?” Mary有一双杏眼,平日里她会用黑色的眼线勾勒眼睛的轮廓,在眼尾挑起上扬的弧度,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更性感妖娆。现在她的眼妆因为雨水有些晕开了,眼下那团稀释过的墨色仿佛是她瞳孔的黑溢出来,连带着动人的情意。 万径看着自己的身影在对方的双眼里出现,然后逐渐放大。一瞬间他想,原来这就是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模样。
第十九章 | 19. 冷冷雨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韩江雪撑伞走在下雨的街头。 霓虹熄灭,滂沛的雨倾倒而下。街道变冷清,仿佛香港人口一夕之间蒸发,世上只剩他一个人类。 人流少,生意不佳,于是街上大多商铺都早早关门歇业,不过仍有一间藏在巷子里的士多亮着灯,一室冷白的灯光由店铺內流入雨幕中。 老板坐在柜台后抽烟,风扇将袅袅烟气吹散,日立牌20寸电视机正在上演《香帅传奇》。刀光剑影,飞花摘叶,武林高手的打斗声在货架之间隐隐传来,而韩江雪幸运地在角落翻到一罐鸟食。 他检查了一下包装上印刷的日期,临近期限,但幸好没过期。 他拿上东西到收银处结账,走出士多时,发现有人正打着伞站在巷口。韩江雪似乎毫不意外,提着塑料袋走到那人面前,朝对方笑了笑,说:“曾警司,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这样的天气,茶餐厅虽然照常开门了,却也没什么客人光临。整个餐厅只有后厨亮着灯,从临街的窗户往里看就跟没在营业一样。 屋内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冷风源源不断地在嗡鸣中涌出来,装着鸟食的塑料袋被空调风吹得窸窣作响。韩江雪出门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衣服的背面也因为潮热的天气和伞没遮挡住的雨水而湿了,水汽的蒸发令他感到愈加阴冷。 “落雨湿湿,曾sir不坐办公室叹空调,跟了我一路专门请我嚟食饭啊?”他开口问道。 警察部的公开资料上显示,坐在他对面的曾礼义高级警司今年四十八,时任O记副主管。年龄上他只比陈孝平大一岁,面容看上去却要老得多,鬓边已全部花白,眼尾嘴角亦有深刻的皱纹。可见警察这份工作十分不容易,费心又费力。 曾礼义没有回答,而是先给自己点了根烟。 他们坐在靠窗的卡座,两人之间的桌上摆着一份今日特价的A餐——双拼烧味饭,两根油菜心镶边,看上去荤素均衡。可惜没有人对这份碟头饭感兴趣,谁都没有动筷子,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新鲜出炉的烧味变得冰冷,连原本色泽诱人的油光都因为凝固而变得浑浊,让人恶心反胃。 “韩江雪,你当初联系我说知道师爷的人头在哪里,可没说之后要搞出这么大的事来,”许久,曾礼义终于开口,没有半点废话地直入主题,只见捏了捏山根,做出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你知不知我们现在头很痛啊,和胜和同14K械斗当晚我们就抓了快成百号人,然后和胜和又搞内斗,争话事人。” 虽然嘴上说着头痛难搞,但曾礼义的语气和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他只是平静地抽着烟,向韩江雪讲述这段时间以来的流血事件。大概到了他这个年纪,也不再适合愤世嫉俗,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是不必要的,恐怕就连仇家在眼前晃荡,曾礼义同样能用如此平静的态度去面对。 “曾sir,你都知我系黑社会喇,我能够一有师爷人头的消息,就即刻告诉警察,已经非常值得你们给我颁一个热心市民奖。你还指望我帮你维持社会治安?”韩江雪当然清楚最近不太平,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此负任何责任。 “哦——原来你们也知道社会要有治安?”曾礼义吐出一口烟,面上表情故作震惊,好似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 “韩江雪,不如你估下我点解来找你?”曾礼义抽完了一根烟,问道。 “睇我靓仔想沟我咯?”韩江雪贱兮兮地反问。 曾礼义差点被气笑了,也懒得反驳,干脆假装没听见,说道:“二哥,你现在这个搞法,难不成新义安真想做清一色?” “告人要讲证据的。”韩江雪的回答有些不置可否。 在香港,黑社会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不亚于香港本身存在的复杂性,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香港一直以来在历史和政治中所处于的微妙位置,才导致了黑社会在这座小小的岛屿上生根发芽,然后变得像漫山的野草般,烧不尽,吹又生。 曾礼义在O记做了快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除非能将整个社会的结构跟制度推翻重建,否则黑社会在香港是无法根除的。可别说他只是个小小高级警司,哪怕是警务处长,想要做到这件事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已有的黑社会势力相互制衡,令他们谁也不敢妄加行动。 如今14K因为和胜和的吞并,早已式微,几乎不可能再翻起风浪。而和胜和乱成一锅粥,眼看新义安不打算作壁上观,O记自然要打起十万分精神,以防搞到最后,和胜和同新义安两家之间有任何一家独大,打破平衡,垄断香港地下世界。 这是他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事。 曾礼义不是那种正义凌然,恪守准则的清白好警察,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牺牲掉一部分程序上的正义,毕竟这世上的许多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 但他也有底线。 “曾Sir,你怎么想我管不了,讲到底大家都是凭本事。不过我这里还有个大消息,保证你听完会心动,”韩江雪喝了口水,然后对曾礼义挤挤眼,故弄玄虚地说道,“跟陈孝平有关哦。” 曾礼义又点了一根烟,火光在呼吸间明灭,一条细细的烟雾从燃烧的烟尾蜷曲着跳升。他问韩江雪:“陈孝平过得怎么样?” 韩江雪眨眨眼,说:“好得不得了。” 这个答案让曾礼义移开眼神转过头去,像是在掩饰什么。良久,只听他淡淡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外头的雨下了两个小时,终于看上去小了些。雨声不再震耳欲聋,韩江雪看着雨水顺倾斜的街面流向下水道,半晌,像是忽然失去了耐心,也不再兜圈子了,直说道:“明人不讲暗话,如果给你个机会去杀陈孝平,你去不去?” 曾礼义没有说话。 韩江雪拿起来脚边装着鸟食的塑料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曾礼义一眼,说:“还有时间,曾sir你慢慢考虑,我先走了。”说完他便往茶餐厅门口走去,然而才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接着折返回来,对着亮灯的后厨喊道:“喂,老细!麻烦俾个打包盒!” 这时曾礼义问说:“韩江雪,难不成你是自己做不到才特意来试探我的吗?” 韩江雪这次出奇地坦诚,只听他说:“嗯,或许你讲对了。” 阿鬼抱着麻雀坐在沙发上,墙上的钟照常工作,分针一格格往前跳动,已经转过整整两圈,现在甚至连第三圈都要到头了,韩江雪却仍旧没回来。 被雨淋湿的麻雀此刻正趴在毛巾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比起之前,它恢复了一些活力,但看上去仍然是半死不活的。阿鬼看着那颗脑袋,终于没忍住用手指头摸了摸麻雀的头顶,一摸才发现,羽毛上的油渍并没有擦干净。 虽然对此一无所知,但他本能地觉得鸟的羽毛沾了油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小心翼翼地托着毛团子进了洗手间,放起一盆温水,开始仔细地给麻雀冲洗起来。 万径走进家门时没看见韩江雪身影,却听见洗手间有水声。走到门口一看,阿鬼竟然还没走,正弯着腰不知在摆弄什么,再定睛看去,竟然是一只还没手掌大的麻雀。万径一时间愣在原地,没搞明白情况。 他问:“韩江雪呢?” “去买鸟食了,还没回,我正打算找他,”阿鬼说着,把那只麻雀像接力棒一样传到万径手里,“你回来得刚好,帮忙照顾一下,我都洗得差不多了。”说罢便匆匆出了门。 万径看着在自己手里团成一团的弱小生物,半晌,忽然自言自语般问说:“你也是他捡回来的?” 这个问题当然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作者有话说: 嚟:来 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英文名Organized Crime and Triad Bureau,缩写为OCTB,俗称O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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