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帮你看什么东西么?”我自然而然地问。 他稍许惊讶了一下。“谢谢。”他想了想,“帮我看下盘子,等会回来吃。” 这时一个佣人推过来一辆婴儿车,婴儿车里坐的居然不是婴儿,而是一只打黑色领结的暹罗猫。她凑到舒怀意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意思是人手不够,没人照顾猫。 舒怀意示意她把猫交给自己,那佣人又颔首喃喃了两句,放下车转身走了。 “你家的猫?”我问。 他帮猫拉正领结。“嗯。跟了我爸七年的老猫,叫老板。” “老板”精神矍铄,湖蓝色眼睛,和我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借钱的二舅家的蓝玻璃一样忧伤。 全场看上去最伤心的动物就数这只猫了。 台上司仪击了铃,轮到舒怀意上去致辞,他迟疑地张了张口。“帮我……” “小意思。”我把小车拽到自己身边,“去吧。” 他朝致辞台走了几步,停下,回头给来一个感谢的微笑。 舒怀意那篇悼文写得很好,结构精妙,用词简洁深刻,情感饱满,表达得体,就是念的人从表情到音调都平板乏味。全文总共用了六次“我不敢相信您走了”,然而怎么都听不出他不敢相信。 他信极了,甚至说他神算子算到了父亲的死亡都合情合理。 相比之下,李澈的悼文更为出色,生动回顾了亡夫穷奢极侈任性胡为的一生,再用悲冷的腔调朗诵出来。下面听讲的李舒两家亲戚,大多也是名流上层,听别人的故事,看自己的笑话,从表情看都受到了莫大触动。 读了这些天的马尔克斯,我都会了赏析悼文。 顺带一提,我终于找到了那个青蛙女孩。 舒怀意念完悼文,从口袋里抽出手帕试了试眼角,他母亲在台下也跟着用手帕试了试眼角,还不忘为儿子鼓掌。 台下一片掌声。 在那一片掌声中他遥遥点了下我身前的婴儿推车,又朝我招了招手。 哦,原来压轴嘉宾是这只猫。 我在一双双婆娑泪目的注视下,把猫推了上去。而猫老人家它,已经睡着了,不知等多久才能喵出声。 假如让我来记录这次丧礼,我会以此句结尾:啊,真是难忘的一天! 啊,真是难忘的一天!
第20章 === 舒家的丧事办完,李元就到外地看项目去了,至少去一周。 这周李沫要准备考试,甚少外出,和我在一个屋檐下大眼瞪小眼。 我是那个大眼。 李沫与我独处的时候,眼皮往往都只开半扇,眼珠在底下微微转动着,冷沉沉闪着光,总好像在打坏主意。 尤其李元出差的这几天,那眼珠子转得溜溜的,我看再下去他脑袋瓜里的东西转得都快甩出来了。 不过还好,或许是前几次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只管转眼珠子转脑筋,没敢再付诸实践。 李元走的第三天,李沫突然显得很低落,脸上带着哀伤的情态。 找阿姨问,阿姨说明天正好是李沫父母的祭日。听罢我难为情地哦了声。其实李沫昨天就有些反常,情绪焦躁,说话也很冲,我不知情,还跟他吵了几句。 她接着又说,往年这时候李元都会带着李沫上坟。“可李先生正好出门去了,明天得我陪着他去了。” “你该提前跟我说的。”我说。 “我是要告诉你的。”她揉着手上的抹布。“我都帮着张罗了好些年了,你也不用操心,我怕你为难。” 这有什么要为难的。我说我知道了,没事。 晚上李沫留家吃饭,桌上都是他爱吃的菜。李沫喜欢吃海鲜,而我海鲜过敏,通常一桌吃饭,桌上会有两个海鲜,还有两个我能吃的。这次基本都是海里的。 他一看,就明白了。他照旧把眼垂着,但却不像往常那样冷不丁冒出几句扎人的话,而是安静地把饭吃饭了。 吃完离桌,他在桌边驻了下脚,目光落到我身上好几秒钟,但最终什么也没就上楼了。 次日清早,李沫和阿姨六点就到了楼下,一到楼下就看见我。 我也早起了。 李沫愣了愣。“这么早?” 我说我开车送你们去。他又是一愣,眼皮抬起,注视我。 我想他接下来就要酷酷地拒绝我了,可是他没有。 他说“那麻烦你了”。 全程除了帮忙搬东西,我都没下车。李沫他们提着供品进陵园祭拜,我就在车上等。 回程路上,李沫突然从沉闷的后车座发声。“金穗,”他叫我,“明年你可以下车进去。” 这居高临下的少爷口气。我目视前路没接话。 隔了会,他又补充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新店的装修师傅碰巧有事,老店生意又张罗得开,我这天从陵园回来就没出门,下午呆在餐桌上看书。 李沫坐我对面备考。 我有好几个问题想问他,但想了想,最终没开口打扰他。他要考试,等他考完试再问也可以。 有一点我必须承认,李沫虽不怎么看书,可他是个学霸。 怎么人均学霸偏我不是呢,我明明最爱学习。 我苦哈哈又酸溜溜的神色想来是被他看见了,桌对面传来他故意压低的嗓音。 “书拿来,我看看。” 好学的我噌地就跳了起来。 李沫原本晚饭在家吃,临近开饭突然接了个电话。放下手机他脸色透出凝重。“我不吃了,出门有事,晚点回家。” 我问他去干什么?他凝视着我,看了好一会,然后冷刺又海胆似的放了出来。“别得寸进尺。” 我对着桌上的海胆发愁。 他果真很晚才回家。后半夜,我睡得正迷糊,就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 拖鞋底在台阶上一吸一吸,落脚发出沉重的啪嗒声,好像每一步都载着千斤重。 只有李元在公司里碰到烦心事,家里才会听见这种脚步声。 我静静听着李沫上楼去。 第二天他依然早起打球。可离奇的是,直到七点多后院还在发出球拍击打网球的啵声。 我记得李沫当天要考试,于是到院子里去看。 李沫打网球专门请了私教,每天准点来家里指导陪练。我一到院子里,就看见这两人正打得热火朝天。 李沫很快注意到了我。短短一个对视过后,他球拍下的球便一次又一次朝我这头,确切地说,朝我身上抽过来。 这是发哪门子的疯? 连教练都看了出来,立刻叫停练习,小跑着过来向我道歉。“小李先生今天状态不好,球路不稳定,怕误伤了你,还是避远点比较好——” 话没说完,一个球兜头飞了过来。 我从没打过网球。网球,高尔夫,都是精英运动。我从小接触最多的还是乒乓球,桌子上拦块板就能打。 可形势紧急,我也顾不得这么多,当即抢下教练手中的球拍,拉开胳膊把球抽了回去。 我个头不大,但力猛,那球旋转着飞过去,虽没打中李沫,却也逼得他退了好几步。 还出边界线了。 李沫丢下球拍,望着我。 他就站在离网不远的地方,因此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以及他脸上的表情,他的目光。 那目光很陌生。 李沫跟我关系最僵的时候,对我的眼神也就是厌烦和藐视,可这次却是尖锐的厌恶。 和恨。 起风了,院子里的树木窸窣作响,我感到一阵迷乱。 昨晚他接了那个电话之后,人就变了。明明白天我们才朝好的方向缓转。 他昨晚干嘛去了?我迷惑急了,但我还是提醒他:“你今天要考试,可以别打了。” 他腮帮子鼓了下,貌似做了个咬牙的动作,随后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场地。 我赌他晚上又要彻夜不归。果不其然,上午他出门之后人就不见了踪影。 照他习性,又该跟朋友鬼混去了。 算了,他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着,总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正好月末,我也有自己的事忙。 我在餐桌上对账本,跟新店工头沟通装橱柜的问题。忙到十一点钟,一个陌生电话打来。 电话接起,对面先客客气气叫了声“金哥”,声音听着耳熟,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听我应得犹豫,他才说“我是小莫”。 我猜他打电话过来是跟李沫有关,便问:“李沫跟你们在一起?” “他在……他喝多了,可能要劳烦你带他回去……” 不能叫代驾吗,这就是金花待遇?我踟蹰着没吭声。我正跟工头吵得分身乏术。 “他人不太好。”莫河川又说,“可能得去医院。” “他自己喝的还是你们灌的?” 我口气像个兴师问罪的家长,莫河川被唬得一愣。“一半一半。” “什么一半一半?” “金哥……”他近乎恳求起来。“等人醒了再说好吗?” “……你们在哪?” 地点是在一家高档会所,我赶到,李沫还昏睡在沙发上人事不省。在场的我只认识一个莫河川,其他都是生面孔,程家两兄弟不在,舒怀意也不在。 我第一时间上前查看李沫的情况,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而没察觉到进来的门被把守住了。 李沫人半趴着,脸埋在臂弯里,我一走近,他脸稍侧过来,从小臂上露出一只眼睛。 随即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那只眼睛眼角微微弯起,竟似带有笑意。 发觉异常后,我本能地扭过身去看房门,门板被两个大个头男人用背抵住,俨然是只让进不让出。 “你来了啊。”李沫说着手在沙发上一撑,稳稳当当坐起了身。 他双颊透出淡粉红色,瞧样子充其量也就是微醺,离莫河川描述的酒精中毒急待送医根本对不上。 我气笑了。“不会吧,又来?” 这间包厢当中摆了张长条酒桌,三面环着连体沙发,莫河川坐在右手边的三人位上,正中间,身旁左右护法似的各挨着一个青年。 他整个人,眉宇间神态,坐姿,全变了。 那叫一个山中无老虎,猢狲称大王。 他端着杯酒,眼睛半眯,那样子学得有三分像程简。“小沫说你这人很装,其实会得很,我们想见识见识。” 听见这话,我第一反应还不是愤怒,而是想到一个可能。那条录音。李沫该不会备了档,把我的录音资源共享了吧? 他们看我的眼神其实从我一进门就有点异常,当时我没反应过来,他们那一双双眼睛简直跟得了黄疸一样。 “你们想见识什么呢?” 李沫从身后抽出一个礼盒,那个礼盒上还扎着丝带,他就像脱人的衣服一层层撕开包装,最后从里面拎起一件吊带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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