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布山嘲讽地又笑了一声,他不知是在笑他儿子还是自己。 “我有职业,是艺术大学的教授,工资还不错,不用卖画也足够我养活自己和一家子。可当我真的缺钱的时候我才知道,人是会为了钱抛弃所有底线的,如果不愿抛弃,那不算真的缺钱。” 于鹰认真地倾听着,待若秋把这些话翻译完,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换了个关切的语气。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现在大概需要多少钱?我这次到日本来是诚心想收藏布山老师的画作,如果您愿意让我收藏那些画作,我并不会压价。” 一听到这个故作亲善的语气,若秋就知道于鹰又开启了他的职场模式,他的话就和那些趁人之危赶紧做生意的商人没有什么两样,若秋觉得心里有些别扭,硬着头皮把那些话翻译给了布山。 布山捧着茶杯一阵沉默,像是陷入了思考,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我虽然从不参与拍卖,但并不是不了解,如果单纯只看钱的话,我有自信自己的作品在拍卖会上会有更好的价格。” “我知道了。”于鹰并没有因此急迫,他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既然您已经决定,我不会强求,我会在拍卖会上将他买下。” 布山微微睁大了眼,他看了于鹰许久,咂摸着摸了下下巴,“这对您来说不合算吧。” “从另一个角度想,您的画初次亮相能获得艺术圈多少关注对我来说很重要,参与拍卖会能够获得更多的社会关注度,也并不是一件不合算的事。”于鹰笑了笑,“这将决定我拍下这些画后能为美术馆创造多少后续价值。” “为什么要这么说千辛万苦创作出来的作品?”看着箱子里那些如同丢弃物一般的珍贵画具,若秋实在没法再继续翻译于鹰的话,他转过头,认真地看向于鹰,“如果收藏作品只是为了从作品身上谋取更多利益,那么收藏的初衷是什么?”
第十五章 蓝黑 于鹰没有回答,若秋看着他不为所动的目光,心逐渐沉了下去。 他最怕于鹰的沉默,因为他不知道于鹰的沉默是在不屑还是在生气,可能两者都有,还有很多其他无法探寻的情绪,但于鹰从不会解释,仿佛是在警戒些什么。 伊藤的目光在一众人身上流转,看到谁也不打算缓和僵持的气氛,她只好自己打圆场。 “布山老师,您今天不是说要去学校美术馆看看的么?再不去就要闭馆了。” “也是,差点给忘了。”布山把茶杯放了下来,“这些事就先放一边,若秋也一起来吧,反正离得近,跟我一起去走走。” 午后的阳光暖和了一些。 一进美术馆,布山就执意要自己推轮椅,让伊藤在美术馆门口大厅休息,伊藤只好依着他,让若秋多关照一些。 没有伊藤在边上,若秋只觉得气氛更加尴尬。 于鹰始终保持着安静,默不作声地看着美术馆里的一件件藏品。 他本以为布山也会保持沉默,而布山却恰恰相反,他的心情似乎舒畅了不少,眉头也舒展开了,嘴里还一直嘀嘀咕咕在念叨些什么。 若秋听了一会儿,原来布山是在细数每件作品的作者的背景,正经事八卦事无奇不有。 若秋听着觉得新鲜,在大学期间,除了看毕业展,他很少逛学校自家的美术馆。一来是东京的展览丰富,东艺大美术馆很少承包热门展览,二来是这里放着自己学生时代青涩的作品,他有些不愿看到。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才走过没几个展厅,若秋就看到了自己一年级的作品—一幅精致的风景工笔岩彩,画的是春日的岭安江。 这幅画被装裱在厚重的木质框架中,占满了整面墙。 若秋觉得浑身不舒服,想快步离开这个展厅,走在前面的于鹰却停下了脚步。 “很惊讶吧,跟他现在的作品完全不一样。”布山不顾于鹰听不听得懂日语,在边上念叨了起来,“他刚入学的时候,什么都画得很精细完美,不管是色彩还是笔法,一股匠人的气息,像年过半百的老头会画的东西,我那个时候天天对着他喊这些画都是垃圾,让他跳出框架,结果这些画竟然被学校委员会推选收藏了,学校还真是什么都要啊。” 听着布山的吐槽,若秋觉得一阵羞耻,刚入学艺大的时候,他的岩彩基础全是黎远教的,自己也只会模仿一些老牌的岩彩画家,结果画的东西很教科书,没什么大家风范还老气横秋的,他没好意思把这些话翻译给于鹰。 于鹰也不在意布山到底在说什么,他看得很认真,好像在画面前凝固了。若秋不知道他这么认真到底在看什么,只要是在岭安出生的人,岭安江的景色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更何况于鹰的家本就在江边上,这些应该都是看厌了的景色。 于鹰站在画前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转了展厅,若秋刚松了口气,刚进新的展厅就看到了自己获奖的那幅《蒙眼的长颈鹿》正挂在中央,他干脆退了出去,直接站在了展厅门口。 布山推着轮椅的手停了,他回头看了若秋一眼,把轮椅推到了他边上。 “你现在还在画画吗?”一阵沉寂后,布山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若秋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最近刚开始画了,但又说不出口。心脏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开始细密地疼痛。 这幅画在提醒他,他曾经在布山面前豪言壮语过,说自己一定要成为有名的岩彩画家,而现在呢,现在一切都不复从前了。 布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了句:“他刚才说了什么你那么生气。” 若秋愣了愣,布山是在说于鹰,他还没有把于鹰说的话翻译给他。 “没事,你说。”布山看他有些为难,又说了句,“我活这么久了什么话没听过。” 若秋只好把于鹰的话给布山复述了一遍。 布山听完大笑了起来,美术馆的管理员不得不上前来提醒他保持安静,若秋看着他笑得冒了眼泪花,他完全不知道布山到底在笑什么。 “他跟那些经验丰富的画商啊收藏家一样,都知道艺术品意味着什么。”布山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干咳了几声,“你在艺术圈,不是在收藏圈,虽然这两个圈子一直在打交道,但准则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画家多是些讨厌的理想主义,觉得自己的画与众不同,还经常抱怨才能不被发现,但一幅画到底值多少钱却是由整个圈子去估值的,如果要生存就要卖画,卖不出去的画就只是一张纸,故作清高没什么出路,在这个圈子里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知道,但是……”若秋想不出什么能反驳的话,他的资历尚浅,正如布山说的,他还没有真正地接触到收藏圈,不知道这其中运行的法则。 “我如果不是选择了当老师,不卖画也活不下去。”布山回过头,隔着玻璃看向整个展厅,“但是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学生的作品纯净、张扬、大胆,他们什么都敢画,什么都敢表达,那都是有生命力的画,也给我输送了不少灵感,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还年轻。” 若秋看向布山,这是布山第一次主动说这么掏心的话。 “也许之后有人再也不会拿起画笔,但这里依旧保存着他们的经历,这些画会帮他们记录一段时光,这不是很好么?”布山伸手拍了好几下若秋的后背,“偶尔看看过去,或许就知道以后怎么走了。” 若秋被他拍得一愣一愣,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对面墙上自己的画作。 在蓝黑色旋涡状的背景中有一堵雪白的高墙,一只长颈鹿从墙头探出脑袋,却被纱布蒙上了眼睛。 美术馆略带暖黄色的射灯打在画作上,也没给这幅画带来任何温暖的色彩。 它空洞,压抑,好像要把面前的人给吸进去。 “别那么有压力,不仅是外界,很多搞创作的人也经常问自己,艺术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呕心沥血有必要吗?这个问题我曾经被问了无数遍。”布山长叹一口气,“管它呢,有些东西就是不画出来不痛快,反正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能看得懂。” “是吗……”若秋附和了一句,却是一句不确定的回应。 他看着眼前的画作,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落到了旋涡中,那里只有空旷的黑暗。 不管这幅画在多少地方展出,被多少人看到,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纱布后的长颈鹿是怎样的,他仿佛能透过画纸看到长颈鹿闭着眼睛,温顺的样子和梦境中的一模一样。 那是他从记事起就无法摆脱的梦魇,就像心魔一般缠了他二十余年,从未散去。 他不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他画出来了,却从不奢望有人能懂。 “他看起来很喜欢你的画,刚才也看了很久。”布山的声音从边上传来,若秋回过神,跟随着布山的视线落到于鹰身上,他看到于鹰在展厅里绕了一圈,回到了《蒙眼的长颈鹿》面前驻足。 周围人来人往,参观者一波一波地过去,于鹰好像定在了那幅画面前,半天也没见他挪动脚步。 布山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到了耳里。 “如果他不是喜欢那幅画,那就是喜欢你。”
第十六章 橘红 若秋惊诧地回过头,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布山又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展厅里的人一齐回过了头,管理员不得不上前再次提醒他保持安静。 若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支支吾吾半天,布山反倒安慰他说是因为看到了他们戴了一样的戒指,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场阴差阳错规避了一场风险。 很快闭馆的时间就到了。 看护所的车子停在了美术馆门口,伊藤把布山的轮椅推上了车。 隔着车窗,若秋看到布山耷拉着头,靠在轮椅背上,看着像是在小憩。他又开始变得沉默,好像在美术馆里大笑的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车子启动的时候,布山忽然睁了眼,他奋力地按着开窗键,把头从窗口里探了出来。 “继续画下去!”布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大声的。 “继续画下去!若秋!” “布山老师,这样很危险。”一旁的伊藤被他吓了一跳,搀扶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回到车座上。 车窗再一次关上了,车子融入到车流中,渐行渐远。 若秋忽然有了一种悲切的感觉,不由地向前走了几步,他在路边上站了很久,直到于鹰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回到人行道,他才回过神来。 几辆车擦肩而过,落幕的夕阳将影子拉长。 “你不想再争取一下吗?”定了定神,若秋平复了下心情,转身面向于鹰,“拍卖会肯定会比直接收藏花更多的精力和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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