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骂声就算了,她还经常敲墙,敲玻璃窗,把垃圾丢到隔壁院子。邻居忍无可忍,过来敲门跟她争吵,说她制造的噪音扰民,吵着吵着就骂她不是一个好妈,说孩子跟了她就是受苦的。那之后她哭了好久,有一次她把我锁在家里,一个人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没人知道。” 手上的碳笔掉了下来,若秋扬起头,对着于鹰笑了笑,他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僵硬,“其实我很感谢那位邻居,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时他发现好几天听不到噪声,觉着不太对劲,就跟社区的人说了,社区敲门敲了半天没人回应,就报了警,最后救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脱水,差不多快死了。” “被关在家的时候,我记得我躺在客厅地板,外面就是院子,可能是饿过头,也可能是做梦,在梦境出现了很多奇怪的景象,它们和现实交织成了一些诡异的画面,我知道那些不是现实,又觉得真实的可怕。”若秋用碳笔在纸上随意地画着,信纸上的线条逐渐成型,墙头的长颈鹿垂眸,安静地矗立着。 若秋把那张纸折了起来,他转过头,看向宽阔的海洋,太阳光只剩下了最后一点,海洋陷入了靛蓝色,黑夜即将来袭。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害怕于鹰听着觉得无聊,又或者觉得自己矫情。 手背触到了一丝温热,若秋回过头,一杯热茶挨到他的手边,他抬头,看到于鹰正认真地望着他。 “还好你活了下来。”他说。 太阳沉入海底,露台的灯光自动点亮,隔着落地窗,温馨的鹅黄色灯光变成了一圈圈的光晕。 若秋把茶杯接了过来,握在手心,茶杯很烫,顺着手心的血脉烫到了心里。 他看向于鹰的眼眸,对望了一阵,于鹰率先撇开视线,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兴许是从来不喝热的饮品,这口热茶让他皱了眉头。 不知怎的,若秋总觉得于鹰在强装镇定。 “后来呢?你是怎么跟林婉月认识的?”于鹰干咳了一声,换了个轻松的语气。 “嗯……她给福利院的孩子上过美术课,公益性质的那种。”若秋也放松下来,于鹰看起来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在课上她带了一沓厚厚的色卡,教我们认颜色,本来只需要认几种熟悉的颜色就可以了,我翻了一整本色卡,把里面所有颜色都记下了,她觉得很惊讶,说我的眼睛对颜色敏感,是天生的。” “后来……后来稍微长大了一些,我就被林婉月收养了,听福利院的人说,她是看中了我的绘画才能,有意培养我的。” 若秋转着茶杯,他还记得林婉月带他回去的那一天刚好是中秋,她的丈夫若青云在酒店定了个包厢,邀了一大群人庆祝,他看起来好像挺开心,跟酒桌上所有人说自己终于有儿子了。当时他第一次见到比自己大十岁的姐姐若夏,她梳着利落的马尾,身上还穿着校服,并没有坐在桌边吃饭,而是趴在包厢的沙发上写作业。 “我记得她是有一个女儿的。”于鹰接了句话。 “嗯……”若秋点了点头,“她的丈夫若青云重男轻女,一开始我以为是这个原因我才会被领养,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被领养的原因是若夏不喜欢画画,让林婉月觉得很绝望。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接受系统培训,素描色彩速写之类的,从基础开始,到初中之后她就让我参加各种画展或者竞赛,她急于想让我出名,她甚至不希望我叫她妈妈,她更希望我叫她林老师。” 说到这里,若秋很想苦笑,当时没有人能理解林婉月到底为什么这么做,都以为她魔怔了。 “她希望有人能实现她的梦想。”于鹰又接了句话,“若青云是收藏界的老人物了,早年间热衷于收藏国画作品,在艺术界是很有话语权的人物,当年林婉月在美院教书,一边创作,出席过各大展览,频频得奖,风头最盛时她跟若青云闪婚,婚后就仿佛从艺术界消失了,原因是什么,这不难猜。” 于鹰如数家珍般地说着这些艺术界老人物的事迹,仿佛一个移动的百度百科。若秋对此感到惊奇,不由地抬起了头。那么多人都无法理解的行径,于鹰竟然能够一语道破。 “也许她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于鹰总结了一句,“对于很多艺术家来说,创作就是生命。她在自己身上看不到继续创作的可能性,就把这个希望延续到了你身上。” “或许吧。”若秋低下头,用一只手撑住额头,“但是她选择我可能是错的。我接受了系统培训,却经常画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画面上要么漆黑一片,要么都是些魑魅魍魉,她曾经对此很生气。” 若秋看向斑点南瓜的那张照片。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画这些东西,后来无意间看了草间弥生的采访,她说自己饱受幻觉困扰,小时候就能看到物体上布满黑点,于是就画了下来。我想我看到的东西可能就是幻觉,那些虚幻的景象从小时候的院子里开始留存到了现在,我想我跟她应该差不多。” 茶杯里的水轻微地摇晃。 “后来若青云受不了了,他们离婚,若夏跟了父亲,林婉月独自抚养我。那个时候她身体已经很差,经常胃绞痛,没多久就查出了胃癌,没熬几天就去世了。” 听到这里,于鹰沉默了,若秋冲他宽慰地笑了笑,“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她觉得遇到我很幸运,因为我让她最后的人生有了一丝意义。” 林婉月的死并没有给他留下很沉重的印象,他甚至觉得,林婉月解脱了。 “我很感激她,也很怕她,很多人说她极端,我理解她,但又觉得她做得很过分,尤其是对若夏,我问她有没有恨过我,因为我的到来,她受了不少委屈,但是她说我是无辜的,可是最无辜的人明明是她。” 时间线越接近现在,那些记忆就越清晰。 林婉月去世后,他被送到了舅舅家,也就是林婉月的哥哥林品榕家。 林品榕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舅妈对此很有意见,两人几乎天天吵架,吵得天翻地覆。那个时候若夏已经大学毕业开始独立了,如果不是若夏给他租房让他搬出去住,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读完高中。 “我上大学的时候若夏结婚了,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日子,结果舅舅居然欠债……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说到这里,若秋不由地看向于鹰。 自从他到了于家,就再也没跟若夏联系过,虽然他从来没询问,但能猜到这是于鹰故意而为。 于鹰果然缄默了,食指搭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过了很久,他才有了回应。 “当时选择和你结婚有很大争议,我不想让其他任何人影响我们的婚姻。” 这是一句很模棱两可的话,却有一丝松口的意味,若秋赶紧旁敲侧击,“其实你不跟我结婚,我也会帮舅舅还债的,虽然时间会久一点。” 于鹰把背靠到了椅背上,气定神闲地听着,等若秋说完,他扬起嘴角笑了笑,“可是我这个债主就想让你待在我身边,怎么办?” 大脑一瞬宕机,若秋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鹰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窘态,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必然,或者说,只有许多次的偶然才会促成必然。” 若秋眨巴下眼,于鹰这种弯弯绕绕的说法他似懂非懂。 于鹰继续说道:“有句俗气老话,什么一生中我们会遇到很多人,有些人只是萍水相逢之类的,我很想问说这句话的人,有些注定不会遇到的人,因为偶然遇到了,未来会不会就会因此改变?那这样算是萍水相逢?还是命中注定?” 断线脑回路突然接通,若秋突然想到,三年前的欠债事件,于鹰在那个时候还没有进入艺术圈。一个是刚大学毕业的小画家,一个是万众瞩目的富三代。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圈子,他们不可能会有交集,甚至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如果要有交集,那就只有一些偶然事件促使,但是那些事件是什么呢? 若秋把茶杯放在了桌上,他坐正了身子,看向于鹰的眼眸,把那句一直想问的话问出了口, “我们遇到是不是偶然?” 于鹰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 若秋忽然感到一阵迫切,他伸出手,握住了于鹰的手腕,“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第二十章 灰黑 周围静得只剩下了海浪的声音。 若秋盯着于鹰的眼眸,那里倒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手指清晰地感知到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速度在加快。 “嗡—”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于鹰一下缩回了手,就像被烫了一下,他拿起手机,起身走到露台外接听电话。 若秋深呼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狂跳着,连带着脖子一侧的血管一并跳动。 过了会儿于鹰走了进来,他把手机随意地往桌上一搁。 “是于栗打来的,她说到时候在纽约跟我们见面。” “嗯。”若秋看着他走向自己。 “今晚早点睡。”于鹰在身边停下脚步,“明天你不是还要逛小豆岛吗。” 又是没有答案的结局,他早该想到了,于鹰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 若秋微微垂下头,心逐渐往下沉。 额前的刘海被手指撩动,只是非常轻盈的一下,就像被风拂过。 若秋缩了下脖子,他回过头,于鹰已经绕过他身后,朝着浴室走去。 一晚上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 无数个梦魇在脑海里窜来窜去,像是电影的胶片被胡乱地剪辑在了一起。 在梦境中他回到了高中。 正是周六放学的时候,校门口的车辆把路堵得水泄不通,暴躁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天空中的太阳像是处于日全食,中间是漆黑的一个圆,只有边缘才有孤光。 周围的景色掉了颜色,只剩下了灰白,若秋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一个男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个男人一头刺猬般的短发,校服松松垮垮的,锁骨处还有一些刺青露了出来,延伸到了脖颈。 若秋瞟了一眼,没多在意,他过了马路,走进学校对面的小区。 男人跟上了他的脚步,他走快,男人也走快,他走慢,男人也走慢。 终于,若秋在小区楼底下停住了脚步。 【你是若秋对吧。】男人在电子防盗门前堵住了他。 【我隔壁学校的,我们班有女生想要你的手机号。】 男人身上的校服看着有些不合身,他长得很高大,把本就不明亮的光线全遮住了,若秋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默不作声地绕开了他。
98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