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完全信任她,或多或少地暗示我的苦处和她的一样,她相信了。 我们在八五年底结婚,在外安了一个单独的家。当时我认为是权宜之计,过了这一关往下走一步看一步。确实想不到我和关君的婚姻就此合作了三十年,我们也真正成为了伙伴。 八七年六月,小欣出生了,我们有了女儿。其实当时我们都不认为有了女儿我们就不能分开,有可能几年后分开,有可能明年就分开,全看情况。但是小欣我们一定要全心抚养她长大,母亲父亲都不能缺少。 小欣的名字是关君取的,单名一个欣字,她希望她快乐,毕竟那些年她自己不快乐。我很赞同这个名字,我希望小欣有完全快乐的人生。我也不愿意让我的家长起名,尤其是我爸。 小欣很快就长大了,会坐会爬开始说话都在转眼之间。有时候姥姥姥爷带着她,有时候我爸妈带,关君忙工作,我也难天天回家,周六日回到家里我们甚至抢孩子,谁都想抱着。 我爱小欣,但是在关君面前我自知没有资格,她对孩子的爱超过对她自己,可能超过她爱过的任何。小欣四岁的时候她放弃了外派的机会回来带她,在我们的那个家里她上下班带孩子出出进进都是一个人,倒也有两边长辈搭手,而最辛苦的是她。 我们商量多次怎么分担这个情况,反反复复没有结果。长辈带孩子她实在不合心,一定要自己带了,我的工作当时又最难换动;如果她愿意再换一次工作来我这边,我们住在一处就能解决问题,但是她不同意再换工作。 最后她告诉我不用管了,小欣她能带好,我该帮的忙不要落后就行了。我当然不敢落后,从那天开始我越欠越多,只有竭尽我力往回补。我不止一次对关君说过“小欣是你的”,我做的太少,已经没有资格认小欣是我的孩子。 但是小欣可能不这么想,她始终爱我。 小欣爱每一个家人,三岁已经叫得清楚每人的名字,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说得明明白白。当时奶奶还在世,她懂得指着奶奶说这是小姑奶的妈妈,又指着我爸说但不是爷爷的妈妈,指着镇明说是爷爷妹妹的儿子。问她管镇明叫什么,她说叫小叔。 镇明没少带她,她和镇明像一对小伙伴。那几年不止我们家,胡同里,前后几栋都能听见她要玩什么玩什么,扯着嗓子喊小叔,镇明抱着她就去找着玩了。
第23章 刘镇伟笔记(4) 八十年代我的生活一半是公开的,全家都知道我过得什么样,一半是隐藏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谁。 我和关君的婚姻是个谎言,我们共同保守着秘密,但在此之外,我还有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秘密。当我回到家里,只有一半的我回家了,那种感觉很明显,我的身体好像一半已经回归到家里,而另一半黑黑的冷冷的不在这个家中。在单位里,也一样。 孤身守密是我最孤独最心惊的一段经历,持续的时间也最长。我当时很少害怕,但绝不踏实,背着秘密是一种折磨,而我就是得一辈子这么背下去。我已经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只有这样我才最安全。 我给自己定的规矩大致是在外找人玩绝不实说自己的身份,在单位里绝不找任何人玩,在家里要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底。 十年这样过下来,我已经有把握了,再来个十年不算难。 算算却是没有再来十年,只再来了六年,九六年镇明知道我了。从此以后他帮我分担着我的秘密,我也分担着他的。 九零年镇明来到我单位工作,我们真正的关系开始了。 他的学业不坏也不好,按说家里应该关心他学业让他至少读书到三姑姑父那个程度,但是没有关心。他对自己的高考没有想法,想为自己谋职业,我爸又写信问了三姑,最后决定的结果是让他来我的单位。 我好像又得了一份差,家里让我带这个弟弟。我倒不着急,镇明那会细心早熟,为人做事都不需要担心。 他到单位第一个月其实有心瞒着不让别人知道他和我的关系,也瞒住了,他人缘明显的好,总有称道他对谁都关心。后来我俩的关系他的出身逐渐瞒不住,也没人说什么,人还是都很喜欢他。 第二年有个小于和他关系越来越好,干什么都一块,我只以为他是交了个好朋友,后来我才知道是小于让他知道了自己是同性恋。 他有时来我办公室,家里煮的牛肉或者别的什么吃的我和他分着吃。镇明从来不吃独食,什么东西都要拿回去再分给同宿舍的。到休假的时候,他和我一起回家。 我没跟他说过,那两年在我单位我觉得他很给我长脸。他和别家的弟弟不一样,不玩闹,不惹麻烦,还独有一份出色。 他那两年好像也比在家里开朗了,他在乎自己的工作,学什么都格外认真。 我觉得自己把他带得挺好,算是顺利地交着差。但我没想到他想走,想离开我,离开这个单位,离开我们家。 九二年xxxx*(机构名)*选人,镇明成绩不错进了两轮,我觉得不错这能给他留下一个成绩,最终一轮肯定还是过不了。最终也确实没过,但他当时其实真心想去,恰好西南xxxx的人选拔的时候也在,相中他了,问他想不想去西南。他真想去。 我不能同意,这和家里对他的安排不一样,去那边对他的前途也不是最好的。我劝他不要去,他求我让他去,我才发现他那么想走。 如果我现在找他问,那会为什么想走,他肯定就说,“那会在家里待了那么多年,坚持不下去了呗,那会年纪小,什么事都容易委屈”。 当时他解释不了自己的理由,不可能轻松地解释出来,就是一再地坚持要走。 我把电话打回家,我爸听了,没想多大会,就说:“他想去就让他去,咱们不拦着。”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我爸对人和事的冷漠其实不止于此,只不过一直藏得很深。 我找到镇明,告诉他大舅同意,他如释重负,马上就去准备走了。 当时我认为这事有点不是事,好像我的付出、家里的付出这么多年竟然没有让镇明和我们一条心,又好像我们以为了解这个小孩,而实际上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种恼怒不太确切,我也没跟谁说过,他走后我偶尔感觉到这件小事留在心里,总是不太爽快。 站在镇明的角度看那年,他终于结束了寄人篱下,依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自立,到了一个更好的单位,有了一份了不起的工作,是可喜的,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 九五年,我的工作出了点情况,带我的上级要走,我也可以留下,但是最终和我爸商量决定我跟着上级走。九五年秋天我到了西南,当然想着去看镇明。 三年了,他没回过家,偶尔给家里写信,没和我联系过。九四年奶奶过世他打电话问情况要回来,最后我爸没让,他回来也赶不上什么。家里知道这三年他没少吃苦,对他多少还有些惦记,我走之前他们跟我说,记着去看看镇明。 见到他我特别意外,他不一样了。他长高了,也乐观了,比以前爱跟我说话。以前他年少老成,有心事,现在他健康自由,多了很多自信。 此时我刚到西南,生活上落脚不易,工作要从头开始。但是想起镇明我很期待,我有这么一个弟弟,又离我这么近。 我跟他说休假来找我玩吧,家里寄的吃的咱们分分,有你那份。他欣然答应,不见外。我发现他真不同于以前了,乐意和我拉近关系,他体贴人那一面和以前一样,他的性格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到西南的打算是以后长期在西南了,我要安家在西南,所以没过多久买了房子。如果可能,如果她们愿意,关君和小欣可以过来。这个打算当然没能成行,关君不能更动她的工作,小欣也不能放弃她的学校。 即使如此我自己也把家安下来了,来之安之,有个家也合适镇明休假。他休假通常来我这,不时到市里帮他同事买一些东西。他比我会做饭,家里常做的吃的他都能做出来,吃上那一口实在难得。 进出习惯了他和我之间再也没有客气,关系真的近了,他也真把我当哥哥。那回休假他回来之前没和我说,到家拿钥匙进门。我也在家,可家里不是只有我,我约的人正在脱我衣服。 我都记不起来是怎么把那人打发走的,真慌了,脑子里想了一万句话怎么给镇明解释再怎么商量他帮我保密。 大概说了一两句,镇明说:“我明白,大哥,我和你一样。”
第24章 刘镇伟笔记(5) 可能我们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成为兄弟的。我们俩一时说不清楚所有,为对方,也为自己感到心痛,为何会有相同的命运又为何在此相遇。 我问他,都怎么过来的,他一点一点跟我说。 我也告诉了他我的一切。 太多话了,那一天没说完。 他在市里找得到玩的地方,当时他还有一个男友,不过好像俩人都不怎么认真,差不多是搭伴玩的朋友。 我对他不放心,我经历过的,我的经验,我都想告诉他。我担心他身份的安全,身体的安全。我说什么他都听着,都答应。我突然发现自己这些话多余,我二十来岁的时候不也能管理好自己,谁不是这么过来的,镇明比我靠谱。 第二天他带我见了小钱,他的朋友,没说我是他哥。我觉得那个人还可以,不像是不好的那种人,也般配镇明。镇明说自己心里有数,他休假最勤也就两个月回来见一面,人家不可能一心等着他只和他好,都还年轻,谁都爱玩。 我想不出来还能跟他说什么,他岁数还那么小,又什么都明白了,说不准还有什么等着他,我特别不希望他为谁伤心。 那几天里我自己的事几乎都跟他说了,我们俩互相完全信任,互相交付了秘密。 我自己的只有一段时间的事我没说,九二九三那两年我难以启齿。告诉他我没有勇气,我自己面对那两年也还消化不下。 那两年我前所未有的空虚,过去的感情我忘不了,放弃了再和谁谈感情又解决不了孤独,我开始给这个问题找办法,找到了最坏的办法。我和很多人上床,结交了一帮玩得最坏的人,不断地玩新的。我以为这是消除空虚的办法,而实际上只给我自己造就了黑暗,和更大的空虚。 有一天早晨我醒过来,想起自己的身体已经要搞坏了,工作也彻底要耽误了,就洗了把脸穿上衣服离开了那些人。那天我回单位的路上感觉就只有一种无家可归。 我觉得,这事我不会告诉镇明,他没有必要知道,我也没有必要说,就当我没有过这事。这是我最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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