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铁桶里抓起烈烈灼烧的木柴,也不管那烫得几乎能烤熟掌心的热度,直直朝那片开得最艳丽的花丛走去。 当初有多精心呵护,如今下手便有多决绝。 他打定主意了,每烧掉一丛,决心便多了一分,他要回去,他在烧毁自己唯一的退路。 遁逃救不了他,装聋作哑救不了他,与世隔绝救不了他。 他不仅要烧了这片园子,他还要烧了宋知舟的婚礼礼堂,最好把宋知舟也烧了,自己再给他陪葬! 四起的火光照亮袁冉几近癫狂的五官,被烟熏得一片模糊的脸庞上,只有一双眼睛久违的熠熠生辉。 — 钤园。 敲门声起,站在窗台前的宋知舟并没有回头,“进。” 褚衡推门而入,“知舟。” 听到好友的声音,宋知舟这才回头,“今年怎么这么早回国?” “自家人结婚,能不早些回么?”褚衡走到宋知舟身边,“最近要筹备婚礼,你应该很忙吧?” “及不上昀禛。”宋知舟笑着摇摇头。 “那个…算了。”褚衡想问什么,却又打住。 “想问关于袁百梁的事?”宋知舟挑眉,了然道。 褚衡点点头。 “是我。”宋知舟直截了当承认,“但他能不能活着从医院出来,就得看孟夫人能不能狠下心了。” 褚衡面露惊讶,却也没有再问下去。 “阿衡,我们这两年似乎生分了不少,”宋知舟微微歪过脑袋,“你还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统统问出来呢?” 褚衡回避了对方探究的目光,“我只是顺道路过,进来打个招呼,那我就……” “你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现在过得好不好。” 被宋知舟直截了当戳破内心想法,褚衡也不再掩饰,二十多年的交情,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底所想。 “他在哪。” 宋知舟耸耸肩,复又转身,恢复了最初眺望远方的姿态,却又答非所问,“我既希望知道,又希望不知道,目前为止,他都做得很好。” 千里之外。 袁冉将手中火把扔回铁桶,双手插兜注视着最后一朵花蕊在余焰中化为黑灰齑粉。 烫伤的指尖有些发麻,却敏锐地触碰到了口袋里一颗圆圆的小东西。 从袋中掏出那个东西,借着火光辨认,原是白天在餐厅时服务生给的糖果。 糖果外层包裹的玻璃纸折射着漂亮光斑,四指轻捻,扭动两端,微微一拽。 中间的糖果曝露空中的同时,一股浓郁的柑橘香气毫无预兆侵入鼻腔。 袁冉蓦地将糖果举远 未几,一个漂亮抛物线,柑橘硬糖不偏不倚坠入火海。 “哈。”
第56章 莽撞 袁冉离开小山村时,天还未完全亮,全身行李不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他从小院出发,一路步行到了集市。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直响,是姚安予。 “小二,那枚戒指就当我向你买的……” “送你了。” “不是这么个意义!嗐,总之,总之我已经按你嘱咐的送去改码了,下周就向思思求婚,你可一定要来!” “我可能……” 嘟嘟嘟—— 手机电量蹴然耗尽,剩下的三个字袁冉只能说给自己听。 “……去不了。” 他寻思还是得找个地方充电,把电话打完,不然以后坐牢估计没人来探监。 刚走了几步,竟是又看见了那个抽土制烟的大爷。 大爷今天没有蹲在路口,躺在某家店门口的老旧滕椅中,朝着天吞云吐雾。 见袁冉来了,竟像是老熟人般朝他招手。 今天这一走,恐怕不会再回来。 袁冉思索片刻,还是走到了老人家身边,果不其然,刚蹲下对方又豪爽地递来根烟。 他哭笑不得接了点上。 有了上次差点咳破肺的经验,这次他没逞强,先小口浅浅意思了一下,虽然还是在瞬间被熏麻眼眶,好在没像上次那般出糗。 大爷乐呵呵朝他比了个拇指,第一次开了口,“你看,这不就是越来越好。” 他布满老迈青筋的枯瘦手掌,轻之又轻拍在袁冉肩头,“都能过去,总能过去。” 袁冉眸光波动,默默抽了半支烟,点点大爷身后的五金铺子,“这是您家店?” 大爷眯缝着眼看他,笑得慈祥和蔼,“随便看,我老伴儿在,锅碗瓢盆也有得卖。” 袁冉点点头,起身往铺子走,他打算借地儿给手机充个电,再买些东西就算还了电费和两根烟钱。 五金店内温度较外头阴凉了不少,尽头贴墙靠了张长桌就算柜台,里头坐着个灰白短发的老妇人。 店铺里充斥着机油和塑料制品混合的陈年旧味,只是愈走进,愈能从这气味里嗅出些其他味道,说不太清,辛辣中带着丝沉闷苦味。 “大娘,请问……” 袁冉目光于柜台逡巡,在插线板上寻找合适型号的充电器。 突然,他感觉视野边界似乎一直在袅袅飘着什么。 定睛一看,竟是……香? 蓦地,他终于咂摸出了空气中那股子说不清的味道——是点燃的崖柏长香。 那是个被妥帖安置在里间的小小神龛,款式简朴,却打理得干净整洁。 上面放了个青瓷香炉,和一张精心装裱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个微笑的清瘦少年,一头精神板寸,浓眉曜目,唇瓣轻启间,一对小虎牙若隐若现。 袁冉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不自觉朝门外看去,门外那个苍老而孤独的背影几乎融在了耀眼的青空晴光里。 那个大爷总是呆在外面,到底是在看什么呢? 袁冉转回身,刚好对上老妇人透着如出一辙拳拳慈爱的目光。 真好,袁冉想,那孩子的家人从未忘记过他。 他不禁想起方才那通未完的电话——来自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唯一手足。 总不能让唯一的亲人都对自己失望,对吧? 如果自己做了傻事,如果警察在小幅求婚当天上门做笔录……那真是,太糟糕了。 沉默良久,袁冉释怀一笑,向老妇人温和道:“大娘,我想和您借个充电器,还有……”他又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拎出两桶汽油,“这个我用不到了,送您。” 袁冉从五金店出来时,背包依旧沉甸甸,里面的汽油变成了“换购”来的两大桶红油漆。 他边拨通姚安予电话,边和大爷爽朗道了声再见。 “小二!”那头电话还未响到第二声,就被接起,“怎么了这是,说到一半就关机,从来没有的事!我都打算下班直奔你那儿了!” 袁冉低低笑了两声,“我没事,你好好准备求婚,下周去给你助阵。” 姚安予也忍不住笑了,“那你提前来两天,我真怕自己掉链子。” “好。”袁冉笑得和煦,“我答应你。” 泼油和泼油漆不同,虽然只差了一个字。 前者的严重性够袁冉当场喜提银手镯,后者嘛……以那些世家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姿态,即便真闹上刑事版面,褚宋两家估计都得咬咬牙联手压下来。 去往临城的大巴在早上十点半准时发车。 袁冉一夜没睡,刚坐上位置就感到困意汹涌。 他转过脸,半眯着眼望向窗外疾速倒退的山区集市,在心底道了声再见,慢慢进入了梦乡。 再睁眼时,大巴已经载着袁冉回到了临城——这座他整整逃避了两年的城市。 「走吧,离开这里,别再回来,否则……」 脚尖踏到地面的瞬间,就像接通了缠连过去的开关。 否则什么来着? 袁冉脚下一顿,但又很快将这飘渺回忆抛去脑后。 老子来就来了,拆的就是你宋知舟的台,还要需要你允许?去你大爷的吧,傻叉。 宋家虽然家道中落,但与之结亲的褚家在临城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稍微一打听便能知晓褚家挑选的婚礼地点。 果不其然,那地方就在豪宅奢园林立的城西区域,是个占地颇广叫枕兰庄的园子,据说是某神秘富商的私宅。 枕兰庄那一片除了私人庄园,就是些会员制度假酒店,袁冉挑了家离庄子最近的入住。 好在袁家再赶尽杀绝,倒是没把他的酒店会员也销了。 办理了入住手续,袁冉特意选了朝着枕兰庄方向的高层房间,一进门便直奔阳台。 一整天他都没有出过房门,准确来说是几乎没怎么从阳台回房,饿了就随意叫些餐饮服务,而后继续蹲守。 婚礼时间是后天,次日一早,他就到租车行租用了观察下来最常进出枕兰庄的小货车,又去杂货市场买了成堆婚礼装饰和款式相仿的工作服。 一切准备就绪。 婚礼当日,虽心有惴惴,他还是毅然坐上了货车。 本以为进门时需要接收一些盘问,不曾想刚好幸运地撞上浩浩荡荡的婚庆公司人员,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并线进了他们车队。 即便车窗紧闭,但枕兰庄里无处不在的室外音响,还是将婚礼进行曲透过缝隙挤进车厢。 不依不饶的循环播放,对袁冉来说,简直是一种讽刺到极致的折磨。 “靠!” 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小货车发出尖锐鸣笛,引得前方路面两个安保模样的男子一同侧目。 他赶忙压下帽檐,微微矮下身,老老实实匀速跟紧前方车辆。 离主楼礼堂愈发近了,就见一条鲜艳红毯正从里头缓缓铺设出来。 红毯尽头是几乎堆叠到天花板的巨型粉色花墙,花墙下摆着的,是给受邀宾客签名递交礼金的长桌。 那个长桌便是婚礼来宾进场前的第一站,袁冉了然颔首,仔细记下了位置。 毕竟,他也有两大桶“礼金”想要郑重递交。 袁冉的计划很简单。 下车,找到花墙,泼油漆,趁乱逃回车里,逃之夭夭。 朴素到极点的简陋方案,拼的就是股上头的冲天莽气。 将车停进停车场最不显眼的位置,袁冉提上装着两桶油漆的背包就往花墙方向而去。 方才进来的铁门外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些一看便知是参宴宾客的豪车。 留给袁冉的时间不多了,他抓紧背包带,习惯性压低帽沿,加快脚步往前走。 “哎哟喂,你往哪儿撞呢!?” 明明是自己不看路,斜斜窜出来碰撞了袁冉,反而先一步兴师问罪,不用看都能知道肯定是哪个跋扈惯了的世家子弟。 袁冉既不用看,也不敢看,这不着四六的声调子他太过熟悉,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即便已经离开了两年,临城处处依旧还残留着与自己相关的千丝万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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