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地下室里走,心想,这栋楼会成为投弹的目标吗?有异样的恨意从胸口泛上来,很难抑制住。他很难再保持平静。那心爱年轻人的消失教会了徐慎如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这种恐惧和怨怼。 伤亡数字和新闻报告在从前终究都是别人的转述,如今,在两次轰炸的间隙,徐慎如进入防空洞,举目四顾时听见外间飞机的轰鸣声,从没有这样真切地知道过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那离他太近,令他害怕,他两手空空如也,没拿什么东西,指尖捏着袖口,居然暗暗地颤抖了。 身后有人跟他打了个招呼。徐慎如回过头去,居然是个有几天没有遇见的、现在身在军方的旧识。他昏昏然地点头,甚至还笑了一笑,说:“久违了。” 警报时间实在漫长,两人许久不见,对方便跟他闲聊,漫无边际。徐慎如说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在鹤宁旁边的静西县,现在怎么样了?” 问归问,他其实没指望人家知道,就算是知道,他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 但出乎意料地,对面低声道:“怎么,连你也好奇这。静西意外失守,县长已经上了军事法庭,我看四战区也少不了要记过。失守是失守,但是他们也太快了,谁能看得下去?报纸都上了,影响太坏。” 徐慎如笑:“喔,那是很坏。” 隔了一阵,他才低声说:“要是能晚几天也好。” 那朋友瞧着他,答道:“我想起来了,知道你为什么好奇了。你是为掉进去那飞行员么?他没赶上,那会儿已经失守了,你别想啦。” 徐慎如抬起眼看着他,摇了摇头:“那我不。” 对面无奈道:“我可管不了你,那你想吧。” 徐慎如很久没说话,无力感缓慢地裹挟了他。他此刻忽然想起对他扔手帕的萧令珈,萧令珈说他过于傲慢,他彼时不明白,此时却明白了。 生活就是如此傲慢的,你奈何不了它什么,你只能嫌恶所有不和你一起悲哀的人,你非理智地说他们太傲慢,真相却是你太软弱。 他很无理地问:“不就是一座城吗?就是一座城,一座都守不住?” 声音是很低的,因为怕被旁人听见,低而且哑,凭空显得声嘶力竭。他抓着人家的袖子,金属袖扣印在他掌心里,跟手表链子一样,是冰凉的。他重复地、空洞地质询道:“就是一座县城,两年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但他知道,正是因为拖延了两年才会一点准备也没有,自己这话实际上是无理取闹。 警报结束之后,徐慎如没有立刻回家去,而是走到了江边上。江风浩荡,周围狼藉不堪,他在口袋里摸了摸,把那只手表拿了出来,拎在了手里。 扔下去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 手表太重,会沉底,根本不会顺流而下,即使不,也到不了千里以东,到不了萧令望手里,他这么做不过就是个仪式。 也是一种祈愿。 “萧: 雾季就快要到了,警报也渐渐地少了。令妹登门,来信收悉,但一直不得空闲,所以不曾有所回覆,望你勿怪为幸。 …… 你自谓已至忘情,我便奉还手表给你,以作为永久的陪伴,望你如愿安息。想起你不论于私情还是公事都一向来去自如,不为俗世所缚,真是风流坦荡之至,使我艳羡而不得啊。 上一次写这样的不寄出的信给你,是夏天的事了。彼时我想,既然你已经不愿再眷顾我,那么我也是不应当留恋你的……不,不是因为尊严、矜傲或者任何类似的东西。我只是想,若你终于能脱离束缚,我怎能重新捕捉你呢? 剩水残山,江声风雨,今后茫茫岁月真不知要如何度过,就算波涛东流到海,又哪能流尽心中的怨恨。怨恨一词或许过于狭窄,也不确切,更多的是惨淡罢了。然我始终是对你念恩的。因为虚幻好过没有,悲怨也胜于空白,此际领受情爱的折磨,苦涩亦不失为甘旨,是令我这般为以往的罪过自赎。 命运惩罚我也垂怜我,竟以这样的方式来容许我肆意爱你。你既已经不在人间,那么不论我如何待你,都可以不再怀愧,不再惶恐,此等闲情虽然于事无补,但也同样于事无损了。在琥珀中永生的爱人,虚幻的神像——如果拍成电影,写成故事,这大约也恰好是你喜欢的那一种罢? ……”
第19章 千里江山 静西沦陷,鹤宁亦入敌手,江南名都至此全部丧尽,这是在后方的陪都开多少次军事法庭也难以挽回的事。 萧令望从跳伞落地之后,也和众多百姓一样就一直在这沦陷的江南度日。很奇怪地,他并不迫切地想回后方去。 空军早已经执行了避战政策,他发宣传单那次就是最后一击了。打那之后,残余的飞机全部进了掩体,剩下的人员则跟普通百姓一样,跑警报,躲警报。这漫长的忍耐与蛰伏不知到何时才能结束,有人坐火车的时候遇上被敌人的空中攻击逼得撤退的地面部队,不由分说就被按在车厢里好一顿胖揍。 要说他们和民众有什么不同,不同大约就在于一旦在防空洞里被人瞧见,便难免要被问了:“你们不是‘飞将军’么?应当上天呀,怎么也和我们一样躲在这儿了呢?” 这时的战斗是技术上的差距,即使不避战也于事无补,可面对民众,这也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难免使人尴尬不已。 不过萧令望不急着回去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更多是因为他知道,今次回去之后便不容易再出来。他也在从后方几经辗转而来的新闻里听说了自己被认定死亡的事,心底居然异样宁静。家人都还安好,他便不急着去见他们了——在这件事上,他或许真的有种说不出的冷酷。 江南似乎天生就是诱人的,哪怕是敌寇铁蹄下的江南,哪怕萧令望是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他知道许多北方人不喜欢这里,他们怀念黄土高天,怀念城墙和城墙根下晒太阳的人。那些脆生生的语调,瓷碗似的被从男男女女口里摔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扎进回忆里。 但是这些,萧令望都不怀念。 萧令望其实也不大懂得怀念,他是浪子,是永远的少年,是真正的四海为家,所以不需要有一个家乡,甚至根本不需要有家乡这个意象存在于他的语汇里。他是烟蓑雨笠卷单行,飞到哪里就在哪里,漂到何处就是何处。江南与江湖相近,使他立刻反认他乡是故乡。 最初跳伞落地,他很幸运地落在了离静西城有一段距离的一座山头上,没被东洋人追着飞机坠落点来的搜捕队抓住。这个地方多山,而且有山有水,是东南平原之中恰巧分布了丘陵的地方;那山里没有兵,却有人,有些半吊子山贼,说起来也蛮稀奇的。 那些人收留了他,所以他就跟着这些人混日子,后来敌人扫荡,贼窝就散了。但萧令望天然很有些讨人喜欢的本事,跟这贼窝的大当家陆千水关系不错,两个人到逃散的时候也没分开,居然真成功地一齐溜到了云间,投奔了这大当家以前的一位旧识。 这人跟陆千水是发小,光屁股的朋友,只是后来才失散了。他是个倒卖古董的,姓吴,真名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叫了,外头叫得响的是他的别号吴浣弦。人家不叫他吴老板,而是敬称他一句浣弦先生,弄得萧令望头一次跟他见面那会儿用了很大力气才憋住了,差点没笑出声。 倒也不为别的,只是他突然想起以前徐慎如跟他讲过的那位姓周的同僚,也喜欢被人用字称呼,是为伯阳先生,由此又想起那位伯阳先生的种种轶闻,以是难以不笑。 这位吴先生虽然出身一般,但和周伯阳也有共同点,那就是祖上都在前朝做过文官——虽然品阶或许并不相同。浣弦先生的祖上就做古董生意,在沦陷时也没离开云间,而是提前避到了租界里。 他们家曾经有过事,是被当时风头正劲的陆千水保护过的,两个人算是有过命的交情,这人也很讲义气,因此对他带萧令望来投奔,也不算反感。 萧令望当然不能用他的本名通行,即使现在找他的风头已经过去了,连国府都给他大办过葬礼了,东洋人也早把他算进了战绩里去,要说也不太危险,但他的本名太起眼,他早在落草的时候就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姓顾,叫做顾三宝。 他并不故意找些小李小王的姓,因为在江南这一带姓顾的可能比姓李听着更常见,也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姓氏。至于三宝这个名字,则是因为他跟大哥中间曾有个襁褓中便夭折的姐姐,所以母亲小时候确乎是叫他三宝的。 当然,这些缘故他没跟陆千水讲。当时陆千水问他名字定好了么,他说好了,陆千水便好奇道:“为什么姓顾?” 萧令望回答说:“顾陆都是大姓,念着顺溜,在这边也常见。” 陆千水并无异议,萧令望就这么叫下去了,但真实的缘故其实是他闲得慌,无聊,所以见他们这山头上姓朱和姓张的都有,这才专门拉了个顾来,要弄个四角俱全。 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山头上凑甚么顾陆朱张吴郡四姓,当然是非常多余的行为,但或许正是这种苦中作乐,才最符合萧令望的本性罢?而且他这个名字还得到了浣弦先生的赞许,这是出其不意的。两人甫一见面,说明来意之后,吴浣弦就问他:“识字吗?” 萧令望道:“读过高中。” 吴浣弦又说:“也对,叫这个名字,该识字的。” 萧令望这下迷惑了。他不知道“顾三宝”怎么就和识字有必然联系呢?如果有,那可能他真应当换个名的。这么想着,他看了看吴浣弦。 吴浣弦想必看穿了他的疑惑,很认真地笑道:“嚯,三宝这个名字好,大有出处的。” 萧令望道:“请吴先生赐教。” 他又忘了叫人家浣弦先生,但吴浣弦也不恼,只道:“这是《道德经》上的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小顾不知道么?” 萧令望对老庄全无研究,仅限于念过,因此并不多言,往旁边一瞟,只见陆千水露出一个“他们文化人就这样”的眼神,哭笑不得地颔首受教。 这位吴先生的古董铺子已经开了两代人,到他这一代遇上这个乱世,不知道他是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周旋于敌人、伪政府和当地流氓之间,开到了今天。 吴先生的生意如今不常开张,但开张必是大生意,盈亏全靠运气,就这么着三不着两地开着。不过他丝毫不着急,因为除此之外他还有两项副业,其一是他的生计,其二是他的生趣。 生计是开酒楼,生趣则是写武侠小说。他的名字叫吴浣弦,所以他把这个名字一劈两半,开的饭馆都是弦字号,笔名则叫做洗花馆主。弦字号的饭馆天下皆知,洗花馆主真身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却并不多,萧令望居然是其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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