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们两人的兄弟情深,徐慎如也知道一二。周六少爷逃家之后,周曦曾经出国考察,回来时两人在机场见了一面,未交一语,只是周曦在那扔下了一只昂贵的手提箱。 箱子后来被抓住查了,据说那里头一句话也没有,居然装了满满一箱火腿,是六少爷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徐慎如听过这故事,此刻听了周曦这回答,只觉得相映成趣。 不过发疯归发疯,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这辈子,不,下辈子,也休想从周曦口袋里拿出一分钱来。闹了一遍,闹完也就罢了,隔日也还是一样,该做什么就得做什么的。 第三天,萧令望这件事终于上了报纸,公之于众,算是已成定局。他们这一回任务一共去了三个人,有两个都没回来,只一个降落了,死的那两个除了萧令望,另外一个人以前是嘉陵本地一所大学的学生,那学校跟央大离得很近,所以追悼会也是一起开的。 但就这么点事,也并不顺利。因为牺牲的将士实在太多了,年轻的飞行员也那么多,读过大学的更不是只有这两个,为什么偏偏只有他们两个才值得这么隆重的追悼?还是在学校里的。这虽然残忍刻薄,却是诛心之问。 不过萧令望他们这一回的任务确实也与平常不大相同。这时候战局艰难,地面自不待言,空军更是早就几乎已经没有还手之力,连招架防御都十分困难,因此投降之说甚嚣尘上,国内人心惶惶。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却忽然主动出击,其实是去鼓舞士气罢了。 这三架飞机从东南方向的鹤宁起飞,一路飞到了敌人的本土,绕国土一周,投下去的不是炸弹,却是纸做的宣传单,写着对方的罪行,写给国民看。因为投弹能造成的实际伤害太小,他们没这个资本,也因为对方的新式飞机马上就要派上用场,此后他们定然再也难以抵抗,所以宁可在避战之前最后一搏。 这听起来像是什么幻想家编的故事,徐慎如起初根本不信,最后却也只能承认这就是真相。萧令望本该按原计划在鹤宁降落,但没赶上,迫降到了一水之隔的沦陷区。那边民众救助队找到了另一个人,却没找到萧令望,只送回来一顶帽子。 徐慎如不知道这决定是谁做的,也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因为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安安稳稳地身居后方,便不能替任何人胡乱做这个假设,更不能随意轻亵旁人的热血。 他只能想,萧令望一直对偷生怀愧,一直对白门在眼前陷落难以接受,所以心甘情愿甚至心满意足地做这件事,这实在再自然不过了。 开会那一天,他回过头去看,身后有照片,遗像,萧令望在遗像里严肃认真地抿紧了唇,眼睛望向不知在何处的远方。那是一种朴素的、正直的严肃。比起二十岁就学会举重若轻的他自己,萧令望更擅长的是举轻若重和悲天悯人。 徐慎如举重若轻了多半辈子,这时候就偏要稍稍觉得恨,恨萧令望拿走了他的举重若轻。 在相片下是花,别人献的,整齐也凌乱。摆得整齐,开得凌乱。再往后是一直挂着的国旗,在无风的这屋子里飘也飘不起来。 他面前有很多人,有教员,有校工,也有学生。这场面并不安静,因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议论,有议论的地方就有声音,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是饭堂还是灵堂。徐慎如很久都没出一声,于是便有惊讶的人抬起头看他。 他也看别人。他知道在这临时的集会场所里,人们有喜欢他的和不喜欢他的,有看得上他的也有瞧不起他的,只是再没有那一个爱他的了。他问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萧令望就对他笑一笑,摆摆手,说:“山长水远,回不来啦。” 回不来啦。 这短短的几天之内,学校里也出了不少别的琐事。 先是两个学生结伴到嘉陵江游泳有去无回,徐慎如神思昏昏地从城里回来,听说之后顿时清醒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对顾春嘉发问道:“我真不明白。只听说夏天游野泳的多,冬天闹冬泳的多,两个季节悬着心过了,为甚么一个好端端的秋天,还有人到嘉陵江游泳?他干脆直接跳江算了。” 跳江这一句不该说,所以顾春嘉听后一言不发,只干咳了几声。徐慎如知道他的意思,便岔开话题,跟他说萧令望和他战友纪念会的事,又嘱咐他在会后重申到江里游泳的禁令。 总而言之,拿开除啦,取消教育部救济金啦之类的吓唬了一大通——但是又不能吓唬得太过,不然有四五成的可能性会有人提出意见,说之所以大家不得不到嘉陵江去游泳,是因为在战前还有的体育设施现在无比稀缺,学生经济上又十分窘迫,没有别的身心娱乐活动。 会倒是终于平安过去了,但就在纪念会当晚,又有小偷到学生宿舍去偷东西。 这小偷从纸笔到大褂长裤都偷了一遍,还从一个生病的学生那里偷上了药,但那学生病中假寐,当场就发现了他,叫了室友起床,几个人抓住他就是一顿痛打。 被偷的以穷学生为多,都要靠救济金过日子,以往少有没受过此害的,几乎整个宿舍区的男生都涌过来了,不知道多少人齐心合力,把他打得奄奄一息之后,拖到了旗杆下。就这么着,这身受重伤的小偷在旗杆上被绑了一夜,没等天亮被放下来就一命呜呼了。 一命呜呼还不要紧,却不知怎么的,这故事传得飞快,在学校附近的居民里引起了诸多不满。检察院立刻有人听说,觉得他们草菅人命罚不当罪,到嘉陵法院去起诉了他们,给徐慎如弄来了一张传票。 徐慎如还从来没见过法院有这么办事利索的时候,手里拿着这东西哭笑不得。当此之际,央大没人能承担这责任,所以徐慎如虽然书是真的读过,但也全没有关心什么人权公义的心思了,只好选择把这条人命拖延搁置,等着日后自然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医疗啦、专供学生的白米啦,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徐慎如一一去做。他这样过着日子,便觉得自己这迟来的情思大约和传票一样,终有一日会不了了之的。 只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来。 有一天徐慎如忽然想起,萧令望以前送给他的手表,从不小心被掉进花园里之后,还一直没被找回来。 主要是以前他一直没有认真去找的耐心。这一次却全然不同了,他有人的时候就懒得要一块表,现在人没有了,表就显得无比珍贵,他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必须要找出来。 掘地三尺是个夸张了点的形容词,倒不至于真到这种地步,最多是找人把那丛灌木都拔了个干净。可是他又不肯说自己在找什么,因此只拔了,也没有收拾,就在那里搁着。 冬青、山茶和月季在地上躺着,一片狼藉。徐慎如走过去盯着它们看,直看得连自己都吃惊:他心疼这些植物,怎么能把这些开得好好的花都拔了呢?但这就是他做了的事。 他蹲**去看花圃内略带潮湿的、松软的土壤。手表失去了植株的遮挡,很安静地躺在中间,被土遮住了一半,像一座未修成的坟,里边瘗玉埋香。他伸手把那东西捡起来。 它金属的光泽黯淡了,玻璃表盘上沾了水渍,沾了土粒,徐慎如把那些都用手拂去,土壤里正好有一只蚂蚁爬到了指尖,又被他低头吹掉了。 那天睡觉的时候,他就把这块表放在枕头底下。没戴在手上,因为戴在手上好像反而离得很远,他更想把这个小物件当一个能做伴的东西,这会让他有奇异的安全感。 但这一晚他做了一个很惊人的噩梦。 那些植株被一一种了回去,先是不肯再开,后又同时怒放。月季和山茶从灌木变成了藤蔓,沿着房屋的墙壁一直爬到了二楼,它们攀援到窗前,顺着窗格缠绕数圈,最终开满了玻璃。房间的玻璃窗被娇红艳粉的重瓣花盘占满,也被浓绿的枝蔓爬满了。那些硕大的花朵向室内而开,花蕊冲破了两扇窗的缝隙,最终缓慢而不可抗拒地伸了进来,它们在雪白的墙壁上开,也在木质的地板上蔓延、攀爬。 徐慎如看见了,在心里很奇怪地想,这里没有水,没有土壤,它们怎么是能开得这么远、这么大、这么艳丽的呢?鲜艳得怕人,肥硕得妖异。 门窗都被覆满之后,房内几乎毫不透光。白昼与黑夜没有什么不同,他睁眼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也唯有一片绚烂。花叶挤挤挨挨的,越来越密集拥挤,终于把房间内所有的余地都占满了,向桌面和床铺上迅速生长。 他现在身处花圃底部,能听见植株拔节的声音,能听见花苞在绽开,也能近距离地看到虫蚁在枝叶间穿梭,就在他身边穿梭。从层叠的花瓣上滴下朝露,发出水珠落地的滴答声,啪嗒,啪嗒,一声又一声。 露水落在他脸上,落在他眼睛里,要是闭上眼,就会落在他眼皮上,又落在他嘴唇上,他想用手去拂开,这才发觉自己整个地被那些肥硕的花枝禁锢在了床上,挣脱不得。 他要被埋葬在这里了,他想。会腐朽成白骨,成随便什么,他方才还想这些花要怎么开,这些花现在要在他身体上开了,要吮吸他的血液,但是好像并不那么疼痛——也可能因为在梦里,人是不会觉得疼痛的? 醒过来是因为窗外一阵刺耳的尖锐声响。徐慎如睁开眼,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衣裳都浸湿了。心跳得极快,他在惊悸中趴在枕上喘息了片刻,恍惚地分辨出来那是夜间防空警报,不紧急,还是第一次响。 他半梦半醒的,好像还停留在幻觉之中,一转头就看到床头柜上的花枝。是昨晚上楼时顺手从那些残红里折的一枝,白色的,雪似的山茶花。那花朵静静地躺在柜子上,他刚一看清这东西就情不自禁尖叫出声,把脸埋进被子。 隔了很久,徐慎如才伸出一只手,把它从柜顶扑到了地上。确信自己看不见了,他才露出脸深吸了一口气,听见枕头移动时有什么东西细碎一响。是金属声……萧令望那只手表的表链。 徐慎如把它拿出来,抓在手里,冰冰凉凉的。他盯着那只表看了一会儿,很委屈地说道:“怎么这么吓人的,啊?你怎么这么吓我,吓坏我啦。” 表是没知觉也没生命的,当然更听不懂人话,但是徐慎如不以为意,伸手擦了擦表盘,继续问它:“就是捡得晚了一点儿,你就这么不满意啊,太小气了吧?” 他居然这么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下楼下得有一点晚,街上行人已经不多了。灯是早已经没有了的,副官啦厨娘啦等等也早都打发了,只有他自己在路上走。今天的警报不同往日,或者说,警报还是同往日的,只是他不同了:他从没有这样恐惧过轰炸。 太晚了,四周宛如洪水褪去后的荒原,昏暗,寂静,不知道是真这么寂静还是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出神所以忽略了任何声音?他抄着手在空旷的街面上游荡,站在某家银行大楼的屋檐下,居然能看到飞机压着楼顶从低空飞过。轰炸已然不太确切,那接近于扫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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