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听完既不反驳也不赞许,只是叹了一口气,垂着眼问道:“萧三小姐这样讲,那我便是懒得想罢。那么府上是给他安排了谁?” 萧令珈说:“大哥见他从来不急着找,也给他介绍过几个,都被他一一推了。后来他青梅竹马的一位姑娘很想嫁他,家里都说好了,他一转身就去了航校。那时候是第二期,规矩还很严,飞行员在二十八岁之前原则上不许结婚,这事自然就黄了。” 徐慎如睁着眼睛,没说一句话。萧令珈道:“等后来没有那些说法了,他又说,眼见着战友们那么多遗孀,哪怕不懂事的姑娘很多,他却不能不对人负责,随随便便就和姑娘结婚,害了人家一辈子。” 徐慎如道:“心里这样想的战士很多……你也不能都推给我……” 萧令珈高声打断道:“那都是后来了!在第一次不是!在爹第一次开始逼他那天,他曾经暗暗说过的——再逼我,我正好可以到航校去!这句话我记得那样清楚,我怎么会忘!” 她喘了一口气,再度哽咽了:“是,后来他也说我不该这样看轻他,可那是不该看轻他,非说他为逃婚才做飞行员,而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没有故意逃婚’!他从前是经常想自己以后要有什么样的家庭的……我是他亲手带大的,我会不知道吗……” 门吱呀响了一声,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合上,可能是周曦本要进来,发觉情势不对,又转身走了。萧令珈也显然听见了那细微的一响,突然沉默了。 她平复了一会心情,撑着桌沿站了起来。徐慎如坐在对面,此刻仰头看她,只见那少女眼圈泛红,睁着一双和她哥哥很相似的乌黑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本能地扭过头,说:“你不要盯我。” 萧令珈却并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她甚至靠得更近了一点,低声叫道:“徐先生。徐若冰,你看着我。” 徐慎如眨了眨眼。 萧令珈的声音更轻了,泪意始终都没有能褪下去刚才那一点平复的时间对她起伏的心情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说道:“我生得晚,是先读过沈南月先生的文章,很喜欢她,后来才知道她的生平——知道她是你的妻子,知道她是被你大嫂谋杀了的。可是你呢,你如此懦弱,你让凶手活了那么多年,居然寿终正寝。” 徐慎如刚要说什么,她就给截住了:“是,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你本有许多机会能保护她,你什么都不敢;至于我哥哥……我哥哥对你别无所求,只要你爱他,要你喜欢他。他说你嫌日子苦,他愿意当糖给你吃,只希望你要他,可你又是这样,什么都不敢。你不肯给他伤害你的机会,可是又不肯放过他——” 萧令珈拿起自己的手包,后退一点,站直了身子。她睁着眼,眨了又眨,把眼泪都眨干净了,最后说:“他什么都没尝过,一点美满的日子都没有,现在他死了。他想自己要死了,安排后事了,还怕你那些絮絮叨叨的废话让外人看见,早早就安排我给你送回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 周曦进屋时,萧令珈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 屋内静悄悄的,他没见着一个人。灯还开着,窗帘挂了一半,沙发上跟他走之前一样放着自己和徐慎如两个人的外套,不仅刚才来过的那女郎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原本在这里的徐慎如也不见了。 见状,周曦很奇怪地朝屋里叫道:“徐四先生,你还在么?” 没人应,于是他又试了一遍,提高了音量:“徐四先生?” 这次从沙发后面传过来一句回答:“我还以为伯阳先生回去睡了。” 周曦听到了,哭笑不得地朝那方向走过去,嘴里问道:“你在这干什么呢?” 沙发后就是窗子,徐慎如靠着沙发背,面对着窗外坐在地上。周曦转了个身,正好站在了徐慎如面前,低下头问他:“徐四先生干什么呢?” 徐慎如朝他摆手道:“你挡光了。” 周曦愣了愣:“什么?” 徐慎如说:“你长得太高,把月亮都挡住了,你挪开。” 周曦莫名其妙地反驳道:“屋里灯开着,就算我不挡,也一样看不出个什么。” 徐慎如便支使他:“那你把灯关了。” 周曦没动,只说:“你怎么了?怪里怪气的。快起来,之前那件事还没做完,顶好趁着今晚结束了它。” 徐慎如见他不动,倒也并不强求,索性自己去关灯。但是他一站起来就忘了怀里还拿着刚刚萧令珈给他的那一沓信,它们噼里啪啦全掉在了地上,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周曦俯**帮忙捡拾,捡了几封递回去,徐慎如接了,认真把它们戳齐,又数了一遍。 他这下也不忙着关灯了,只去把信都放进抽屉,之后在椅子上坐下,对周曦说:“我不想同你商量。” 周曦并不好打听闲事,所以见徐慎如不提,便并不问那些信的来历。他很固执地把话转回之前的事情上,低声说道:“但是教育部要得也太多了。哪有那么多钱,又要管教,还要管养……” 徐慎如抬起头看他一眼,那惫懒的神情实在是令周曦愉快不起来。但周曦还没开口,徐慎如已经先说了:“那就拿你的嫁妆来养,够是不够,不过一时总是可以了。” 周曦听到那“嫁妆”二字,疑心自己听错了,很惊异地问道:“什么?” 徐慎如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低声答道:“我头疼得很,都不会说话了。不是,不是嫁妆,是那什么,聘礼,你那旧主聂铉给你下的聘礼……” 周曦愕然。徐慎如一向不怎么要脸他虽有所了解,但是不要脸到公然胡说八道,这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忍耐范围。他迅速冷下了脸,淡漠地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聂铉的姻亲又不是我,是谁,你就去问谁。” 徐慎如很用力地推上了放信的那个抽屉,在静夜中制造出“啪”的一声清响。 他盯着周曦那张精致的面容,盯了一会儿,回答道:“**妈的,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磨叽?” 周曦冷冷地看着他:“你刚抽大烟了?” 徐慎如站起来,不说话,径直朝门口走。周曦以为他是答不上话准备离开,没去搭理他,可是非但没听见开门,还听见门锁咔哒响了一声,是徐慎如把门关严实了。 关好门之后,徐慎如往回一直走到了周曦面前,冷不丁地抓住了他的手,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幼稚地说道:“抽你比较好。” 这话虽然幼稚,但徐慎如毕竟比他力气大,这会发疯似的死死拽着他,居然很凶的样子。周曦以前被聂氏弄得怕了,此刻本能地想脱开,但碍于风度不愿意露怯,只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没能立刻挣脱。 他说道:“你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 徐慎如凑近他道:“你别拿你那状元文章出来糊弄人,你很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先搅和了盟约,弄得我们只能硬打,唱了好大一出借刀杀人,还洋洋得意的。其实我今夜也没真指望你那些聘礼,吃都吃了肯定不能往外吐咯……” 他说到这里,力气稍微松了松,停顿了片刻。周曦立刻便想抽身离去,却被突然一拉,顿时被徐慎如把右手的手臂拉脱臼了,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徐慎如道:“这是你以前的同僚教我的,说跟你吵架永远吵不赢,还是动手比较好。只是他一向让着你,就没怎么得手过,我本来也就是试一试,没想到……” 周曦走远了几步,疼得眼睛发红,差点掉下泪,又强忍住了。他一想便知道那“以前的同僚”是谁,想起以前在聂氏手底下确实有这么一个整日想跟自己打架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又道:“你这是发酒疯么……刚才那人来干什么?” 徐慎如走到沙发上坐下,愣了愣,说道:“等会儿,伯阳,你先别走。” 周曦说:“做甚么事?” 徐慎如问道:“你的手,不要推回去么?” 周曦犹豫了一下,坐到了边上。徐慎如折腾片刻给他复了位,便听周曦问道:“你不怕我记仇吗?” 徐慎如说:“你要是也酝酿炸死我,那倒省得我自己死了。” 周曦很诚恳地、用“朽木不可雕也”的语气说道:“徐四先生这时候应当说‘我心里伯阳先生不是这样的人’,知道吗?” 徐慎如很直接地回答道:“你不是呀,我以为你是呢。” 他很负责到底地给周曦揉着手臂,接着说:“这个世道不好,好人不能长命,祸害可遗千年。伯阳总觉得我发酒疯,其实我没有喝,不过我桌子底下有杜松子酒,倒是可以敬你一杯,望你长命百岁。” 周曦冷哼道:“你这还不是疯话吗?我已经戒酒多年了。” 徐慎如居然说到做到,立刻去取了一只杯子过来斟满,摇头说:“不要就不要,那我自己要。” 他喝了那杯,慢慢道:“伯阳会写文章,考过状元,还做过翰林,是个真正的士人。你又会写字,是书法大家,替我作一副对联怎么样?就当是聂铉那些事的利息。” 周曦冷冷说:“徐四先生向以粗野为傲,不知道今天怎么转了性。” 徐慎如道:“我有一位朋友,他虽然半通不通,却很喜欢酸文假醋,是个在遗书里还要问我‘中天月色好谁看’的人。” 周曦听了这话,心中暗想道,这真是个朋友,不是徐四的仇人么?他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夸人的。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嘴上只道:“徐四先生慎言,毕竟死者为大。” 徐慎如接着道:“他喜欢,所以我想请伯阳先生作一副挽联,就祝愿他……” 他沉吟了,于是周曦问:“什么?” 徐慎如说:“我一向是不信鬼神的人。今天我祝愿他……同我所不信的一样罢。夜台此去,云散烟消,永远不必归来,也不用再回这世上了。” 那天晚上徐慎如跟周曦讲话,讲到后来,说些什么也多半是忘了,只剩下呜呜地哭个不停。周曦此人活了半辈子从未有过恋爱的经历,也极少有亲密的朋友,于感情上七窍有六窍不通,唯一通的那一窍是和家人的亲情。而当此情境,萧令望既非徐四的家人,徐四却在他眼前肆意地感伤,真是令他尴尬之至。 但他又是个见不得别人示弱的,从以前到现在都如是,便勉为其难地以自己看待幼弟的心情共感了一下,两个人就这么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下去了——当然了,他的两个弟弟都还活得好好的,这是不能不说清的事实。 不过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周曦这边刚共情完,徐慎如便突发奇想地问他了:“你的六弟,如今还有消息么?” 周曦哼了一声道:“让他自己在外边过去。”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周曦的六弟早在几年前便从家里逃了,逃到了北边社会党人的地盘去,当时与周曦闹得不可开交,差点被他请出家法摁在祠堂里打断了腿,这是不少人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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