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姑娘便会吃吃地笑,摸一摸他的头,叫他:“去外面找找,看你哥哥哪去了?” 他哥哥打小就喜欢在外头乱跑,后来遭了难,在一个下雪天因为想私闯民宅进去取暖,给人一枪打死了。那时候何姑娘已经没了,这事是邻居告诉他的,何苏玉偷着到现场去看过,血在冰里都冻住了,惨兮兮、脏兮兮的。 他弯腰摸了摸那血迹,说:“哥哥死了,我不害怕。” 其实他是害怕的,甚至不仅是害怕,而是很害怕,但是他不说。何苏玉从小不向任何人卖可怜,特别是他觉得对方不会垂怜的时候,而相应,他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对可能怜悯他的人乞怜的机会。 所以他后来跟徐慎如讲过这个故事。那时候徐慎如也还没改名字,还是那个年轻的留学生徐若冰,觉得他有意思,便领他回家去。那之后没多久,又遇上暴风雪的天气,雪压柏枝狂风呼啸,停电了,又是夜间,屋里漆黑一片。 何苏玉这时候忽然想起他哥哥,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哇地一声就开始哭。他没正经给他母亲哭过丧,也没正经为他哥哥掉过眼泪,攒够了,好像都攒到这时候,一起哭,简洁划算,一举多得。 但害怕是真的害怕,伤心亦是真的伤心,外头的风雪那么大,屋里这样黑,他自己的肉身又是这么小小的一个东西,怎么会不伤心害怕呢?那时候他还没读过什么中文的书,所以还不知道这就叫做天地茫茫,朝生暮死。 徐慎如被他这么哭醒了,过来问他,抱了他一会儿,很是无可奈何地劝道:“阿苏不要哭了,你再哭,我都要哭了。” 何苏玉便只好不哭,或者说不大声,转头光着脚跑进徐慎如房间里,爬到他床上,钻进被子里,然后说:“那睡觉吧?” 徐慎如呆了。他走过去,伸了伸手,到底没把何苏玉从床上拎起来,只自己若无其事地躺在一起,依然抱住了这小孩。最后他说:“好,那睡觉吧。” ※※※※※※※※※※※※※※※※※※※※ 那什么,没有隐藏内容。
第20章 规箴 嘉陵的第一场冬雪,比萧令望在的云间要来得早。 下雪的这天傍晚,徐若柏驱车直到郊区,在一座地处稍嫌偏僻、但十分安全静谧的小楼前停了下来。他撑开伞,略想了一下,回头对司机说道:“你回家去,明天早饭过后再来接我。” 司机诺诺而去,徐若柏吐出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这是徐若云的住处。 兄弟分家已经一年多了,徐若云起初并不肯见他,后来渐渐两人又熟悉起来,不过也仅仅是半个月一个月一见,真正见面多了,是从今年起。 徐若云今年因为收集藏书而与外头多了不少来往,既不在意多见旁人、多交朋友,也就不在意多见徐若柏。这不是什么特殊对待,是寻常视之,从前恨他怨他,心里还存着他,如今相逢一笑,茶来酒往,徐若柏本是沾沾自喜,然而一朝想明白了,心里就不禁咯噔一声:这是根本不把他当回事了。 不过这也有好处。好处在于哪怕他天天来日日来,徐若云也还是一样,客客气气地招待他。招待他,亲近他,甚至许他动手动脚。他上次很谨慎地试了试,居然没受到什么反抗,余味一直留在心里,反反复复挥之不去。 今天是徐若云的旧历生辰,他是来道贺的。徐若云有十几年不过生日,或者推辞不是整寿,或者推说没心情,今年难得未加拒绝,虽然只许他一个人上门,不许多告诉外人,但徐若柏十分高兴。他以此为两人关系上的一种希望和进步,甚至比徐若云答应公开操办要更高兴,毕竟这是独处——因此他一办完自己的事,就向这里来了。 用餐时一切融洽,饭毕,二人在沙发上并排落座叙话,徐若云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包香烟。 是一包深粉色的女烟。这是徐若云近来找到的新乐趣,除了搜集藏书之外的。嘉陵忽然流行女烟那会儿徐若霜很是陷了进去,她在珠城时毫不感兴趣,到了洽谈分家时却整日拈着烟卷出现在三个兄弟面前,惹得徐若云跟徐慎如都对这东西发生了兴趣。 徐若霜后来觉得没意思,又戒了,但徐若云反倒长此以往地吸下去了。但只要他不再去买阿芙蓉徐若柏就觉得万事大吉,倒没有说过什么。这粉色徐若柏猜测是桃子味,他以前还从徐若云这里见过咖啡色的,那是朱古力味,烟头搁在烟灰缸里,跟一小块朱古力似的。 烟味很淡,在喜欢烟斗雪茄的外人看来大概无非是哄女人的,但徐若云觉得收集和尝试各种颜色也是无聊生活的一种调剂。他划了一根火柴把它点燃,先没急着吸,只拿在手里,对徐若柏很闲淡地笑道:“你最近怎么样?刚出去那一趟顺利么?” 徐若柏没回答。他看着那支烟,忽地产生了别的想法。 他对徐若云道:“大哥给我一支,我也想试试。” 徐若云把烟盒抛给他。 徐若柏抽出一支衔在唇间,说:“我平常不吸烟,没有火柴的。” 他在徐若云方才点烟的时候就看准了,看清徐若云用的是最后一根火柴,这才有此一问。徐若云吐出一口烟,他便凑了过去,凑得很近了,搂住徐若云的腰,把脸从侧边挨近,问他:“大哥帮我点上,好不好?” 徐若云转转眼珠,看了看自己的二弟。这眼神很平静,像一汪平静的湖,湖底下藏了什么,暗流汹涌的。他稍稍动了动身子,但徐若柏没让他挣开,反而搂得更紧了。 他说:“好。” 说完就不动了,任凭徐若柏凑过来点烟,徐若柏却没点好,掉到了地上。 掉下去了,徐若柏就说:“算啦,我笨手笨脚,大哥拿你的给我尝一口。” 徐若云很顺从地把那支粉色的、纤长的卷烟给徐若柏递过去,徐若柏吸了一口,吐出来,呛得咳嗽了一声,说:“有点甜的。” 徐若云点了点头道:“嗯。” 徐若柏又说:“大哥现在是不是也被熏甜了?” 徐若云就笑:“那我可不知道。可能吧。” 他笑得也很淡,不像真想笑,而只是例行公事地摆出一种姿态,百无聊赖的。 徐若柏手在他腰上还没松开,脸上的笑却是真的,比徐若云笑得真。他把手里的纸烟拿下去,搁在茶几上那只烟灰缸上,凑近了点,说:“那大哥也给我尝一口,好不好?” 徐若云皱了皱眉,像在压抑着什么,说:“不好,你躲开。” 但是徐若柏瞧见了他细微的动作和表情,所以没躲开,反而把脸埋在他肩上,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大哥不要欲拒还迎嘛。这样吃不出来,你把脸转过来,给我尝一尝,你的嘴唇是不是也是桃子味的了?” 徐若云动也没动,跟徐若柏说:“不好,不尝,我说叫你躲开。” 他语气很平静,所以徐若柏根本没有怕他,反而真的凑近了,把嘴唇挨在了徐若云的脸上。他说:“这么久了,大哥也该信我了……不要这——” 但是他这句话没能说完:什么东西的汁液喷在了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他几乎是立刻地从徐若云身上蹿了起来,触电似的。喉咙和眼睛里是同样的灼痛,他咳嗽得涕泗横流,躲到了沙发的另一边去,还没能睁开眼,便听见徐若云朝走廊里叫人了:“小谢,我叫你预备的绳子呢?拿过来。” “大哥,你这是干——干什么——” 徐若柏艰难地在咳嗽的间隙问道。 徐若云冷笑一声:“别着急,阿柏听话,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徐若云把绳子拿到手的时候,徐若柏最难忍的那一阵已经过去了,他睁开眼望向自己的大哥,伸手便横抱住了徐若云:“大哥,你干什么!这是我啊,你拿绳子干什么,刚才喷我——” 他眨眨眼,这才看清徐若云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瓶子辣椒水。就从这沙发坐垫底下拿出来的,定然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他非常难以置信地问徐若云:“大哥,你是早就准备好了,等着我来,你就唱这一出的?” 徐若云道:“也要你先搭台,我才好唱。” 徐若柏抿了抿唇,没说出话,他说:“那我走,我走,我再也不来了,大哥居然这样厌恶我。” 徐若云说:“你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今日的事也完不了。不仅完不了,还有一句话,你要是现在从这门里走出去,这辈子就都不用来了。” 徐若柏虽然震惊,却把徐若云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在耳内,他很敏锐,一下就觉出了徐若云的颠三倒四。如果真是想要绝交,那么不来就是正好,又何必威胁?徐若云这样说话,却分明是想留住他的。可是留住他,又要做什么?他实在也没法往下想。 他只问:“那大哥要做什么?我知错了,再不敢孟浪了,以后都好好的——” 徐若云道:“这话我不是第一遍听了,不能算数。” 徐若柏说:“那大哥教我,什么算数我就说什么好不好?” 徐若云瞟他一眼,只道:“言语都不能算数。” 徐若柏只道:“我不走,我今日不走,我司机不在,自己不能走路回去。” 徐若云瞧了一眼旁边那茶几,像是犹豫了一瞬又下定决心,最后吩咐道:“那你先把茶几收拾干净,东西都拿好了,放到餐厅里。” 徐若柏便去了。他回来之后,徐若云指了指那空荡荡的几面,很简短地指挥道:“趴上去。” 徐若柏惊了:“什么?” 徐若云道:“我看周伯阳爱动家法,觉得有趣,也想玩一玩。可惜颠沛流离,祠堂和板子都没有了,姑且将就了。” 徐若柏这才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心里只想着舍命陪君子,今天受这一遭苦日后甜头无限之类的话自我安慰,犹豫片刻就很乖顺地趴了上去。 他们家的家教其实不算严,家法唬人也不是为人很看得起的,徐若柏连小时候都没受过这苦,没想到已过不惑之年,反而返老还童。不过他又往他以前想的“徐若云始终是二十多岁,封在琥珀里不曾长大”那处想了一想,居然也好像很顺理成章,倒不觉得奇怪了。 他此刻很有一种自我渲染,简直觉得自己是个魏晋名士,这是步为了趴墙头看美人不惜被打掉门牙的那位先人的后尘。一旦这么想了,脸上神情就不免泄露出少许的天机,以至于徐若云也仿佛发现了,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徐若云拿绳子把他的手脚都捆在了茶几腿上,捆之前还不忘吩咐他自己把裤子褪下一半,一切准备都做好了,才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徐若柏侧着的脸前,落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 他注视了徐若柏片刻,语气很平静,但平静里自带一股罕见的严厉,开口说道:“你不要面上受苦心里得意,觉得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么多年我很了解你,你严肃不起来的,别看你乖顺,心里却一定这样想。我打的就是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这副得意样子,记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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