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望曾经两次做过蒋瑶山的学生,而且是学生里他比较认得的一个,这时候还能模糊地想起那容貌。那张脸本该英俊蓬勃,就这样神情严肃地被印在报纸上,实在是稍嫌失色的。 他叹了一口气,把报纸递给王采荆看:“唉,这是多好的年轻人呀。”
第18章 西帘晓 此时后方的行政,其实并不像后人揣想的那样繁忙。 大块时间被空袭剁碎,日程既松散又紧绷,职员身心都深受折磨,被搅得乏味又疲惫,自然渐渐优游躲懒。然而经济署合并了原来的财经各部,是战时行政的第一大官署,哪怕整个国府都去消闲了,他们也不消作此指望,只能继续惨淡经营。 当然了,惨淡经营本来是煞费苦心的意思,但徐慎如对周曦开玩笑,只说惨淡也是真的惨淡,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周曦却是个不苟言笑、更不喜听丧气话的。徐慎如感慨方罢,一见到周曦的神色就后悔了,只怕他又想教训自己——虽然教训的措辞和神态一定是极礼貌的——赶忙开口截住。 他非常诚心地夸赞道:“伯阳跟我同龄,却成熟许多,训起人来也是一篇一篇的,想必因为是当家的长兄吧?” 周曦虽对自己维持周家兴盛一事颇为自得,面上却矜持道:“先考自幼教训,习惯使然罢了,不值一提的。” 但是徐慎如既然已经一边夸他稳重,一边隐然在控诉他“以家长气凌我”了,周曦只好咽下了到嘴边的道理,又把话题挪回了经费计划上。 这实在是个非常消耗徐慎如耐心的话题,但又绝无避过的办法。在战前,主管财经部门的是徐慎如的前任,便是那因扶乩去位的杨俊达——周曦和徐慎如有千万条不同的意见,唯在“杨俊达是个不要脸的草包”这一条上,一定能迅速达成共识。 倘若还有第二条,大概是“不要脸尚且好说,草包真是贻害无穷,应当就地正法”了。 杨俊达花了短短五六年时间轻而易举将经济弄成了一团糟,给徐慎如和周曦留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他们两个谁也不想给这烂摊子陪葬,维持下去十分艰难,简直有心把杨俊达从疗养院里薅出来,直接给埋到坟里。 徐周两位都确信这会是他们最愉快的一次精诚合作,只可惜这想法永远只能是想法。 不过,让徐慎如对财年计划丧失耐心的还另有一个不能当着周曦面说的理由:周曦以前侍奉的那位姓聂的军阀在横死之前是全国首富,可是他事败之后,战胜方拿到的资产和军械简直少得可怜。 人人都觉得,徐慎如则不是觉得、而是非常强烈地相信,聂氏的财产大部分都进了周曦的口袋。奈何八年前毫无证据,现在更不可能有,何况周曦已经俨然将聂氏的财产当做了自己被马鞭和皮靴抽打上床的直接补偿,就算有证据,也断然要不回来。 这时候亏空非常严重,徐慎如一见到周曦,就难免想起他从聂家那里要的高额“聘礼”,却只能强迫自己憋回去。他们两个你看我我看你,纠缠了半夜都没得出个什么结果,徐慎如难得困了,又懒得回家,正准备到里间的沙发上睡一会儿,就被一阵敲门声叫醒了。 周曦正要走,顺手打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个女人。深更半夜,一个女子能孤身跑到这里还直接敲门,想来不是事情很大就是来头很大。周曦问了她两句,她就说是专门来找徐慎如的。 徐慎如请她坐下。周曦关上了门,那女郎便把手提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布包。她说道:“这是我哥哥托付给我,叫我还给徐先生的。究竟是什么,徐先生打开就知道了。我本不想深夜前来,但我之后就要回学校去,又不能被别人发现,只怕等到白天会耽误了——那就得耽误许久。” 徐慎如的手落在布包上,要打开,却犹豫了。他问:“能冒昧地问一句小姐的身份吗?” 那女郎在灯下低垂着头,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高中女学生。她答话的声音很低,带点哭腔,但脸上却露出个带嘲讽意味的笑:“徐先生不敢看吗?我叫做萧令珈。” 萧令望有两个妹妹,徐慎如是知道的;萧令珈是萧家的三小姐,年纪大些,也跟萧令望最亲,这他也知道。但是他不知道萧令望究竟会托付妹妹给他送什么,更不知道萧三小姐在嘲讽什么。 包裹里是扎得很整齐的一沓信件。 徐慎如心里一惊,迅速地翻过正面,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什么:是他以前寄给萧令望的信。他数了数,信封按时间顺序排列,一封都不少,完美地保存着,可是同样一封也没有多出来。 没有他期待的、萧令望写给他的一言半语。 徐慎如张了张嘴,不知道该用“居然”还是“果然”来修饰这包裹,而只犹豫着问萧三小姐道:“你哥哥……还说别的了吗?为什么会让你给我这个?” 萧令珈摇了摇头。她说:“我倒是很希望他还能对我说别的。徐先生不知道吗?他死了。” “死了”是过于简洁直白的形容。不加任何修饰,也没有任何婉辞,萧令珈大约是故意的,她看到徐慎如的表情凝固了,很难以置信似的,这才很满意地慢慢补充道:“他失踪了,牺牲了,你不知道吧?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不论称呼还是语气都很不礼貌,但萧三小姐并不顾虑。 她只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遍,萧令珈的眼泪没绷住,掉了下来,索性也不试图绷了,她高声说道:“你知道个什么?” 徐慎如并没有露出萧令珈预料或者期待的、崩溃的模样。他很端正地坐在她面前,把信包拆开了,一封一封数着翻看,脸色看不出是苍白还是红润,语气也依旧平稳。就是在这种时刻,萧令珈骤然觉出了她之前并不相信的、年龄和身份的差距带来的压迫感。 珠泪从她眼角很轻易地滚落下来,但徐慎如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神情镇静的财经长官,空洞地扇动睫毛,注视着她,给她递过去一块手帕。这种矫揉造作的姿态使萧令珈觉出一种令人窒息的、作呕的压迫感。那是俗世对她的、也是对她哥哥萧令望的傲慢。 她愤怒地站起身,把手帕用力朝徐慎如脸上摔过去,却被徐慎如一抬手就接住了,扔回抽屉里。萧令珈见状,差点想抓住徐慎如的领子质问他,但终究没有。 她只哑着声音问:“你怎么敢挡,你怎么敢?你……” 她没有说完,就失声了。 徐慎如很慢很慢地对她道:“萧三小姐如果不肯说,那我也自然只能什么都不知道了。” 萧令珈深呼吸了一下。她对徐慎如说:“上星期,我二哥去出了个任务,从此便再也没回来,军方昨天确认了,发了通知到家里。不过这些信都是很早的了……他很久之前,就已经把这些寄给了我。他不舍得销毁,但是又怕一旦不回来了,这些信会被放在遗物里寄回家,那就会让父亲和大哥看到。他不愿意这样,所以就先寄给我,叮嘱我说,要是有一天他不回来,就让我替他物归原主。” 徐慎如点了点头。 萧令珈又说道:“还有这个。” 她从包里单独拿出了一个没封口的信封递给他,徐慎如倒过来晃了晃,从里面倒出两张照片和一张折成小块的信纸。那是两张不大的、他很熟悉的照片,他以前曾经在萧令望的口袋里见过它们,翻过来,连背面被年轻人写下的那行字都还没有彻底淡化,依然好端端地在上面。 萧令珈低声说:“这些事我都知道,所以他才会交给我。我不是什么能按捺住好奇的人,所以照片和纸条都读过,徐先生,你也读一读罢?” 这还是他近来第一次收到萧令望写的东西,却从未想到是这般情境。他慢慢地拆开了,又慢慢地读,似乎怕读得太快,就再没有新的可读。 “我大约是像许诺的一样渐渐学会了忘情罢?至少当此落笔之际,心海潮平,似乎已不再为什么额外的事情而动容了。我今天本想将那些信件都销毁的,却终究不舍得,最后又想,既然旧时的真诚是那样真,我又永不以之为耻,所以何必用烧信的办法将从前岁月一并销毁呢?本来自己也并非一个有仪式感的人。 今夜我在华阳机场,同屋的战友去出任务,真正是独宿江城了。我以前曾经说过,我在国外时就对飞行极有兴趣,也很认真地研究学习过,但因为家中的反对,起初并未曾真正实现自己的理想。父兄此前故意令我在他们的保护之下,乃至于有白门时临危脱逃的耻辱。 从那之后我入了航校,毕业后做了教官,一直工作至今,战绩虽然不足以与真正的英烈相比,但至少能令自己心安一时。我始终对人怀疚,所以并不愿以此自我标榜,能以自赎,即是十分满足的了。 这些话原本都是多余的,本不必说,但却又着实有说明的必要,因为此刻我决定将信件托付给我最亲密的三妹,倘若我有一日不归,则请她将信件交给徐先生。 我想,不论如何,我们的友谊都是二人的事,徐先生必定不希望自己如此私人的信件直接落在我家中长辈处——即便此刻我对他们问心无愧。但我只是不愿这一段往日的情意,在自己谢世后依然给您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窗前冷月忽忽将落,我写到这里,那与我同宿的战友依然尚未回来,也不知他今次是否还会归来。再想起过去的书窗生涯,真是如一梦中。角声永夜我已是知晓的了,那么中天好月,不知若有幸,余生又当与谁同看呢? 三妹知道这些事,所以并不甚喜徐先生,这是少女的心情,也是妹妹常见的感受,即便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无从劝解。而我又提及自己从事飞行的理由,是因为三妹一直对此颇有疑虑,但不论她如何认为,我都希望至少徐先生相信我上面写下的那几句话。 徐先生一直吝情于我,今次我却很诚心地希望您相信我的话,也希望您祝福我。这不是个过分的要求罢?” 徐慎如读完了。 他刚一看向萧令珈,萧令珈就很傲然地抬起头,语声是很轻但又很冷的:“没错,这个我也偷看过了。” 徐慎如问她:“那,萧三小姐在疑虑什么?” 萧令珈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我二哥和徐先生说过他要结婚的事吗?” 徐慎如愕然了:“结婚?” 萧令珈道:“我二哥今年二十四岁,就快二十五岁了,徐先生这年纪的时候,孩子都有了罢?徐先生觉得,我家里就不会催他找女友,甚至给他安排婚事吗?” 徐慎如只说:“他从不提这些的……” 萧令珈冷笑了一声:“对,他不提,所以你也乐得不问。你也不会想这些,懒得想,不愿想,反正和你没关系,即使这本该是你想过的。你就让他陪在你身边,若即若离,召之即来,也挥之即去。你想要了,你渴了,他就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血端给你喝,填你这个无底的深渊。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这么好的年轻人了,所以你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放他跑掉……你连想想他的生活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你都懒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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