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柏无奈地笑了笑。 徐若云刚才清醒的那一会儿已经过去了。咬着手臂已经无法令他控制自己,如果说方才他还试图隐蔽,现在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他整个人都向肉体投诚。白旗已经举起,低哑的尖叫,呕吐和呻吟,含糊不清的词汇,仿佛是在叫自己的母亲。那挣扎和扑腾的动静在这两人身后格外清晰,过了片刻,传来响亮的一声“咚”,大致是人体掉到了地面。 徐若云整个地把自己缩进了座椅底下。那底下很小,很窄,也黑,其实容不下他,但他偏要无意识地整个人都缩进去,仅存的意识被用来听,听见徐慎如在外头又说道:“好,我不开门。二哥到伞底下来罢。” 徐若柏往回走了一点,站到了徐慎如旁边。徐慎如低垂着眼睛,往那挂了帘子的车窗上看了几眼,又看了看隔着这辆车后头雨中的空街。 他对徐若柏说:“我知道,二哥是也很不容易的。” 徐若柏默默松了一口气,这时才真正有了点劫后余生的感受,也低下头,语气都温柔了许多,小声说道:“你知道就好。” 他甚至弯着唇角走了一会神,心想徐若云戒断阿芙蓉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再从头来一次,他再谨慎小心些,不相信没有结束的那一天。至于那之后的事,别的事,也总会一件一件有希望的,只要他肯做…… 迫使他回过神的是耳畔“砰”的一声。 徐若柏咽下一声尖叫,只见徐慎如左手握着枪,精确地打穿了后排两扇车窗的玻璃。倒不是从靠着座椅的那端,是靠前头一点,就专为了玻璃和帘子而来的。那本就已经不坚固的玻璃自然是碎了,哗啦两声成了残片,帘子也跟着倏然落了下去,子弹则穿过空街,落在了道边梧桐树宽阔的树干上。 徐若云抽了一口冷气。 雨已经小了,或许一会就会停,帘子没有了,路灯的光**车里,晃亮了他的眼睛,他惊异而耻辱地发觉,在徐慎如打穿玻璃的那一瞬间自己居然还是害怕的,还怕死,还想活。碎玻璃乱落在他身前,他竟还怕自己被划伤。 徐慎如站在窗前往下看了一眼,又退开了,对徐若柏道:“容易犯瘾的人,就不要放出门了,对人对己都不好的。” 徐若柏听得心惊,只摇摇头没说话。说话都令他觉得累,发不出声音,胸腔里泛着透骨的倦意。他只静默地打开了车门,重新坐回去,闭起了眼。他甚至想在这里睡一会。 雨居然真的渐渐停了。
第13章 兔爰 天晚上,何苏玉跟徐慎如一起到他家里去。 他脸上的伤痕已经处理过了,但没包上,裸露在外头,看着十分明显。徐慎如从小养他长大,知道他的肤质就是这样,连小时候磕了碰了的伤都会留下浅淡的伤疤在身上,这一次恐怕也不免了。 他心里十分发愁,盯着何苏玉看了一会,直看得何苏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开了脸,专心对付起了面前的汤碗,笑一笑说道:“徐先生这是嫌我不好看了。” 徐慎如扑哧一声也跟着笑了,就对他说:“哪有。我是等着你作《闲情赋》呢。” 何苏玉呆了一呆,发觉自己忘了这是什么故事。但他也并不羞赧,就坦然地直接问徐慎如:“那就是先生嫌我不读书,所以说我不明白的典故笑话我。” 徐慎如手里在切面包片,切了之后也并不蘸什么东西,就拿着白的一片直接吃了。 他咬了一小口,咽下去之后才回答道:“是了,采荆不喜欢陶渊明,也背不全,所以从前也没同你说过。我是说你,‘白璧微瑕者,唯在《闲情》一赋。’呀。” 何苏玉被徐慎如拿姓名取笑,像被汤呛到了似的,咳了两声。 他也拿了一块面包,咬了一口,摇摇头说道:“没酱,干巴巴的,不好吃。” 徐慎如“唔”了一声,对他说:“那你自己去找酱,我不愿意去。” 何苏玉便起身,到厨房拿了酱过来涂在面包上,涂好了,先递给徐慎如。 徐慎如接过去之后很自然地吃了一点,点头很赞同地说道:“还是有酱的好吃。” 何苏玉正在吃自己的,闻言轻声笑道:“先生也忒能凑合。” 徐慎如说道:“我懒得去拿嘛,还不都是一样吃。” 何苏玉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不说话了。他心想徐慎如是真的懒,过起日子来衣食住行什么都能省的,偏还跟简朴搭不上边:简朴的人是只吃面包片不涂酱,徐慎如则是买了配料,还一样拿着白的直接吃。 他小时候被徐慎如捡回去,于是也跟王采荆住在一起,曾经着实领教过一番这二位有多么肯凑合。徐慎如因为做谋逆的事,所以家里的佣人一个也不要的,不像有些人出来时连厨子都要带着,只跟王采荆住在一处。 饭自然是随便做的,屋子也只随便收拾,只有徐慎如收集的一柜子洋酒摆得最整齐,但是他喝酒也从来不配合适的杯子,拿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漏就无所谓。等到屋子里实在乱得下不去脚,两个人的书本纸笔都堆在一起了,王采荆就叫徐慎如去分一分,说他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徐慎如则会同他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不过来你的东西就都进垃圾桶,把王采荆吓得立马跳下书桌。 到何苏玉来了,这些事才都推到了他头上。想起这些往事,何苏玉自己禁不住也笑了,又跟徐慎如扯七扯八地闲聊了几句,最后送他到楼上去。徐慎如便留他再呆一会,何苏玉答应下来,站在了窗前。 准备抬手拉上窗帘之前,他静静地向外看了片刻,忽地眯了眯眼,疑惑地说道:“先生兄长的车子还停在道上呢。” 徐慎如以为他们早走了,闻言不禁惊讶,只说:“你看差了吧?” 何苏玉说没有,就在道边,掀着帘子指给徐慎如看。竟真的是他们那一辆车,只是往道边靠了靠,到了一个不至于堵住别人去路的地方。 徐若云和徐若柏那时候没着急走,因为徐若云还昏昏沉沉地不能自控,而徐若柏实在疲倦,居然真的坐在那玻璃漏风的驾驶位上,闭眼睡了一小觉。 在这风露袭人又随时可能有人往来的空街上休息,本来是再狼狈不过的事,但他们二人方才都各自觉得自己已经狼狈至极,反而多了一种不管不顾、放纵自我的心态。不过徐若柏也并没有睡眠太久,仅仅稍事休息,他睁眼时时间也才过去了二十分钟而已。 片刻的逃避使他的内心宁定了不少,他这时才有力气起身去看徐若云那边的状况,见到对方蜷缩在座椅底下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昏过去了,反而有些庆幸。他找了个坐垫拿在手里当成扫帚,将后座上散落的碎玻璃都弄成了一堆,尽量都堆到路边上去,然后才努力把徐若云从底下捞出来。 这过程委实艰难。徐若柏几乎出了一头的汗,身上也磕磕碰碰了,费了不少力气才把昏迷不醒的徐若云重新放在座椅上。放好之后,他静静地看了一会,神情晦暗不明,令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垂目注视着自己的长兄,那凝视的目光哀愁又无奈,同时还带着些许呆滞,倘若徐若云这时醒来,一定会惊讶于这向来嬉皮笑脸的二弟居然也会露出这样伤春悲秋的神色。但他没有醒,所以只是被徐若柏凝眸观看着,又被他伸过手来,一点点地解开了衣裳。 他的衣裳是潮湿的,穿久了只怕要生病,徐若柏想给他脱下来,便一点点地脱了,又用毯子把这具人体盖上。盖好了,想要试试能不能开车走,却又停住了。 经了方才那出,徐若柏不可能不后怕,因此担忧长兄又在半路醒过来会闹出不可收拾的大祸,立刻下定决心要把他绑在座位上。 绳子他倒是有的,是以前搬东西时留下的,只是后头不好绑人,只得又把他拖到那被撞过了的副驾驶位子上去,累得气喘吁吁。徐若柏此时自谓妥帖,其实已经是被折腾懵了的,就比如说,他何必不找地方打电话,叫家里人来接呢?车子又不只有这一辆。但这些事他都没想到,只是一本正经、一板一眼地把徐若云固定住。 徐若云此时只穿了一条底裤。这底裤也早沾湿了,湿答答地贴着身体——也贴着徐若柏的身体。收拾东西时,他在大哥之前脱下来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个东西,硬硬的,摸出来见是一瓶香水,是之前逛商场那次两个人一起买的那一瓶。 他见到这香水,前前后后地想了一想,露出了一个有嘲讽意味的笑。 笑过了他又去看徐若云。不再年轻的身体暴露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是苍白的、瘦弱的。但苍白也是温和的苍白,不是他看徐慎如与何苏玉的时候感到的那种冷郁而病态的白,而是温润饱满的、雨后花瓣一样的白。 徐若云的肌肤已经不再像少年人那样紧致了,捏起来是柔软的,但他太瘦,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在不断消瘦,以是锁骨和肋骨都勾勒出了清晰的形状,徐若柏看着,便抬起手慢慢沿着形状用指腹抚摸过去。 是潮湿的,所以不那么光滑,但可以想见在干燥时会多么光滑,简直是一片细腻的鸡蛋清。 徐若柏自己也嫌弃蛋清这譬喻上不得台面,但他觉得这最贴切。他想徐若云的文采好,应当能想到别的,但徐若云肯定又见不得被自己的亲生弟弟钻研肉体。 这样想的时候,他胸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愉快感。说是愉快也许不确切,是带着甜的刀尖、沾了辣的蛋糕,让他兴奋,让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有这样的念头,是十几年前的事,也是近十几个月的事。十几年前他兄长是家族仪范,他既敬且慕,是把美玉捧在手心,是要将芝兰含入唇齿,他觉得那是盖世的美人,而美人是不分亲缘和男女的。但想想就只是想想,过后他只当忘了这件事——这毕竟离经叛道。 十几个月来他们又一次朝夕相处,徐若柏眼看着徐若云最最狼狈的样子,居然又生出了这种兴致。那不易为世俗接受的念头,他原来以为只不过是年少不懂事的绮思罢了,谁料十几年过去了,却会在这流离播迁的时刻炽烈地重新燃起呢。 他闭了闭眼睛。 徐若云心口有一颗痣,大约是胎记。他伸手按住,用指尖摸了摸,觉得有些好玩。再往上是纤细得仿佛能被掐断的、歪斜着的脖颈,宛若垂死的鸟。天鹅,白鹤,或者别的什么。 理智叫他停下,但魂灵喝令他继续,催促他放纵。 徐若云使他失望了,但这失望却格外能诱惑他。徐若云使一路顺风顺水的他真切地体会到生活的枯燥消磨,强迫他亲眼见证一件脆弱器皿的碎裂,他却反而更想靠近。 或许是因为徐若柏生平不懂得痛楚,所以越发见不得人痛苦的缘故罢?自打他和徐若云接近以来,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想揪着他的领子教他如何生活了。到了今天,这企图已经变成了愤怒,又汇聚成了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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