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苏玉,特别事务局最年轻的一位少将负责人。那张面容英俊而阴郁,正像徐若云对自己抱怨过的,带一点柔和的病态,又显是中西混血。何苏玉从半开的窗子里露出脸来,正冷漠地注视着徐若柏。 他开的这辆车玻璃是处理过的,玻璃碎了,但都黏连着,没落下碎片,车门也没变形,但是何苏玉嫌闷热,偏巧开了窗子。他迎着徐若柏过来,是避无可避地撞上了的,徐若柏那边的碎玻璃飞进来几片,正巧伤了他一些。 徐慎如在后面闭着眼,没说话。他也被惊得心悸,喘息片刻才平静了,轻轻地叫前边的青年道:“阿苏,你还好么?” 何苏玉皱了皱眉,想抽一口冷气又咽了回去,只答道:“嗯。没什么。” 徐慎如睁开眼,开门下去,回身很用力地把车门摔上,徐若柏手臂上脸上也都沾了血,倒还不是很疼,正思索着回去怎么处理一下,看见徐慎如走过来,立刻先对后头说道:“大哥,你不要出声。” 徐慎如先绕到前头,看了看何苏玉。年轻人下颌底被飞入的玻璃片划出了一道纤细而深的伤口,另一道在同一侧的面颊上,那玻璃渣还嵌在伤口里。鲜红的血滴顺着白皙的肌肤滑落在深青色的领口,立刻就洇了进去,一丝痕迹也看不见了。 何苏玉俯**,从搁在车上的药箱里找出酒精和纱布,隔着车窗对徐慎如晃了晃,挥了挥手。徐慎如不敢轻易动那车门,呆呆地站在外头看着,脸色惨白,倒比何苏玉的肤色还要白了,手指不自觉伸进风衣口袋,也不知道抓着的什么,是手帕还是手枪,只攥紧了,最后又松开。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何苏玉找好了东西,竟然又伸手打开副驾驶这一侧的车门,递过一把雨伞。徐慎如接了又撑开,雨珠落在墨色的伞面上,打出砰砰声。他走到徐若柏面前去。徐若柏好像被黏住了腿脚,动也没动,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在他们两个人身后,徐若云慢慢地爬了起来,爬上了座位,好像被这一通惊吓给吓清醒了。他从后座上直起身子,顺着帘子的缝隙向外看去,视野是模糊的,眼睛睁开和闭上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在这幻象的交织里,他也看见了徐慎如——或许就是这一眼使他清醒。 惊恐像潮水一般涌起,像风声鼓噪,他耳边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的喧腾:他绝不能被徐慎如看到。 看到他现在的样子,看到他就是这车祸的缘起,看到他的绝望,狼狈,看到他究竟有多不堪入目。他可能连阿芙蓉都忘了,也可能没忘,总之他已经被撕裂了魂魄,至于是被什么撕裂的,又有什么重要的?他没敢出一声,除了不可自控的呻**唤。 这时候他就把手或者小臂塞进嘴里咬着,咬得半条胳膊上都是伤,保持着艰难的沉默,在薄薄的窗帘后投出目光,看着徐慎如寒霜一样的面色。窗帘就是他的金城汤池,自己的血肉是他的刀枪剑戟。 徐慎如看见徐若柏身上的血迹,问道:“伤得怎么样?” 徐若柏说:“划伤皮肉罢了。幸好也没有在正脸上……我是不怕疼的,小时候还给人打过,你知道的。我回去看看就是。” 这是他的急智了,他知道非撞不可,竟还把脸躲开了些。 徐慎如见他无碍,冷冷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是自己来的,没找司机么?” 徐若柏说:“我有些私事,一时匆忙。” 徐慎如眯了眯眼睛。徐若柏这样子是有些怪的。他问:“你在这街上发什么疯。你再撞死别人,又是好大的官司。” 徐若云听了这句,忽然心想,那就是你,是老天爷撞也是撞你,你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你身上那么干净,脸上没有一滴血迹?他颤抖着,听见徐若柏有些迟钝的、低哑的声音在解释,又道歉。 徐若柏到底没有提及徐若云。但他不知道徐慎如会不会相信。他想徐慎如怎么没死呢?可能盼旁人死太麻烦,他不如自己方才就直接死了,可是死在徐若柏车上,又太给无辜的二弟添麻烦。 他应当从周家出来就随便找什么地方去,不要徐若柏来接他。干净、利落,也别无牵挂——他现在正好别无牵挂。徐若柏好像总是试图把他从深渊里捞起来,但深渊已经成为了他最安逸的栖息地,哪怕就此被吞灭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尽力挣扎太艰难了,何况就算挣扎着爬出地道,在道口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风景,无非是继续向前,又向前。他从前有许多次想到死,唯独这一次格外多些醍醐灌顶式的顿悟。 徐若柏已经下了车。寒暄和道歉都已经结束了。只剩下寻根究底。 他听见徐慎如在轻声问:“后头还有谁?只有你自己么?” 徐若柏应声说“是”,又道:“明天我专程向你赔罪,今日晚了……” 徐慎如看了他一会,没说话。他撑着伞走了几步像要离去,徐若云在帘子后看见,不禁稍微松了一口气,松开嘴里咬着的手腕。那上面一排鲜血淋漓的牙印,狰狞的,丑陋的。他没忍住,发出一声剧烈的干呕。 所有人都听见了。 徐若云面色如土,浑身发抖地听见徐慎如重新问道:“后面还有谁?你为什么分神了?” 徐若柏迟疑了一下。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还处在方才差一点相撞带来的惊恐余韵里,但急忙哑声道:“是我朋友家的小姐,姑娘家要声名,又病着,你就不要看了,好么?” 他故意把语气放得暧昧温柔,指望徐慎如自动当他这是新得的艳遇,并且秉承着不关心人家闺房之事的一贯性情不予多问。 徐慎如怀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冷冰冰地笑道:“若是你新勾搭的人,我早晚也要见到的,也不在这一回。” 徐若柏松了一口气,接道:“是啊,日后完事了再请你看,今日就匆忙了些。” 徐若云在后头屏住了呼吸。 徐慎如却没转身离去,反而又往后面挪了一点,笑道:“哪家的小姐居然乐意给你做小的么?你别是勾搭了谁家的姨太太,闹出丑事来怪麻烦的。” 徐若柏道:“我是这样的人么?” 徐慎如“哦”了一声,点头道:“我想也不是。” 徐若云听着又慌又怕,胳膊上又添了几个牙印,却早不知道疼了。不知道疼,他觉得厌倦。他起初怕徐慎如发现他,那时候怕羞耻,但这会连羞耻都没了。徐若柏还在外头左右为难着……左右为难?他想到了这个词,忽然又返回去斟酌了一下。 徐慎如说什么?说“反正我早晚要见的”。他们早就相熟,或许徐慎如和徐若柏比自己更熟悉,这也理所应当,他们都是活着的,真切地一天天过着的人,不像自己,生存的每一日都不过是虚应故事。 徐若柏分明跟徐慎如更亲近的罢?自己又是什么呢。不过,幸好此刻徐若柏还没背叛他,还在外头,不露声色地也跟着慢慢往车门移动,在试图维护他。在维护他的面子。 空洞昂贵、不值一钱的,徐若云的面子。 而徐慎如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他低下头,声音很轻,是种带点娇气的刻薄:“我差一点叫二哥弄死了,二哥却连个女伴都不肯给我看的,这样小气。” 徐若柏靠在车上,抬眼看徐慎如。徐若柏一贯是风流公子,此刻神情难得地颓败了,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失望。失望或许是对徐若云的,疲惫则是另一种,理不清从何而来。 他没打伞,在雨中借着徐慎如的伞躲雨,这时候连躲都懒得了,就这么仰面靠在车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不信徐慎如没有怀疑,或者徐慎如就是已经猜到了后座上是谁,才故意这样的?但他无从知道了。 徐慎如的性情他知道一二,没有那样坏,但也没有平常表现的那样好,人家觉得他很温和,但徐若柏只觉得他任性又冷酷,跟那何苏玉或许很相似。 徐慎如语气平静:“二哥风流放荡,有多少女伴我也没计算过。但是阿苏今年才二十八岁,他原本是很漂亮的,这回还没有结婚,就在脸上留了伤痕。” 徐若柏答不上话。他累得说不出话,精神和肉体都觉得筋疲力尽,喉咙干涩,像被塞了一团手帕,堵着发不出声,看出徐慎如好像根本不在意那车里是谁,根本是拿着刀的刽子手,只为了眼看自己的猎物被凌迟,好用来取乐或者镇痛。 车里的徐若云咬着牙忍住一声呜咽。泪水汩汩地从他发青的眼眶里流出来。 徐若柏站在外头,衣衫都淋得透湿,伤口针扎般刺痛,耳内听着徐慎如尖刻地问他:“不管是带着谁,二哥开着车在这里横冲直撞的也不是回事。我今日无所谓了,哪怕死了也无所谓,只是好奇,想知道是怎么死的,这也不行么?” 徐若柏闭了闭眼,抓住徐慎如的手不许他开门,对方也没怎么反抗,就任凭自己像哄小孩子似的把他的手塞回衣袋。衣袋里有一把冰冷的手枪,今天出门的时候何苏玉碰巧拿给他的,其实也没什么事,大约是习惯,他也就拿着了。 徐若柏握着他的手,也摸到了那东西,有点愣,抿了抿唇,大概是没想到他偏巧装在左边。 徐慎如其实一早就会用左手开枪的。当初学只是图个技巧,是少年人争强好胜的游戏之心,本没想到后来真用上了,也算是命运的安排。这几天天气不好,他右手腕子上旧伤痛得写两行字都觉疲累,再要射击只怕没有准的,所以何苏玉递给他,他就随手装在左边。 他朝徐若柏笑了一笑。这是个惨淡的、无味的笑,他也没说话,等着听徐若柏接下来要怎么劝他。 徐若柏语气疲惫:“我们这么些年的来往,就算不是兄弟,也该有朋友的交情了罢?哪怕你待弟兄再凉薄,对朋友却是一向讲情面的,所以今日只希望你当我算个朋友。你想一想,若是个朋友一时不小心,你也会这样咄咄逼人的吗?” 徐慎如垂睫,注视着灯影落在车窗玻璃上。 徐若柏见他不答一字,只继续道:“你若是想不明白,就只当……是我求你的。当我求你给我、也给这个家里留三分余地,好不好?这么些年,我觉得很艰难,我维持得很累了。” 那“很艰难的”四个字说出来,徐若柏就仿佛不再是在劝人,而是说给自己。从幼时的嫡母、生母,到成年后的父亲,还有今日戒断烟土后又重新成瘾的徐若云,乃至于待他比朋友更刻薄的徐慎如,哪一个都不曾使他觉得轻松愉悦过。倦怠和失落像雨水般倾泻下来,但他只抹了一把脸,诚恳地在灯光下望着徐慎如,等着听徐慎如的回答。 徐慎如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维持不来,不维持不就好了。二哥真执着,虽然我不明白这执着是哪里来的。或许是天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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