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电话铃骤然响了。 徐若柏甫一接起,便听到徐若云颤声道:“二少爷回家来了吗?” 徐若柏先是被这急促的声音吓得一激灵,旋即又笑,心想他现在儿子都有了,徐若云还在佣人那里叫他二少爷,他却称徐若云做大先生,真是不在一个宇宙里活着似的。 他定了定神,忙问道:“是我,大哥怎么了?” 徐若云叫他:“阿柏。” 徐若柏道:“大哥你说,我听着呢。” 徐若云道:“你有空吗?能不能……到金桥路来接我一趟?我自己回不去了……” 徐若柏忙不迭答应了,这才问:“大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是在周家么,是几号?” 对面低弱地恳求他:“你别问了……我不、我不能在周家等你,我到拐角,在三十二号门口等你,不远的。你快些……自己来,别带人。” 徐若柏挂上电话,一刻也不曾拖延,立即拿上雨伞换了衣裳,驱车便朝金桥路疾驰而去,想不出徐若云是碰上了什么事。 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幸好他知道该怎么走。周家在城里有三四个住处,金桥路是周曦比较常回的地方之一,就跟徐慎如的官邸隔街相对。 徐慎如曾经站在窗前指给他看过:“周伯阳待人苛刻,待自己更是苛刻百倍。他家里我不知道,但我看或许连灌木丛里花的朵数和颜色他都要管的呢,幸亏我不是他的侄子和女儿。” 徐慎如说这话时和平常一样带三分笑,但徐若柏现在一丝也笑不出来。在倾盆的大雨里,他找到了徐若云。 三十二号暂时无人居住的门口围栏失修,徐若云躲在里头,在屋檐下,伞被随意地扔到了地上。雨帘从洋楼的屋檐上、从阳台的铁栏杆上倾泻而下,**积了水,花木殷红苍翠肆意生长,徐若云坐在半圆形的台阶上,靠着墙壁,努力睁大眼睛,朝着他仰起脸。 徐若柏心如擂鼓。 他走过去,一步,三步,五步十步,一路小跑,皮鞋底下溅起水渍,西裤裤脚沾湿了。他打着伞,黑色的伞,雨水在伞周围也一样倾泻而下,成了瀑布。他抿着唇,面色凝重,还没走过去,但已经忽然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徐若柏走到了屋檐底下,朝着自己嫡亲的长兄弯下腰,伸出没拿伞的那只手。 但徐若云并没有握住。他全身颤抖,狼狈得像任何人——任何徐若柏见到的,被阿芙蓉夺去魂魄的人——症状发作最初的模样。 徐若柏在雨声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荒谬,觉得厌烦,也觉得愤怒,但是这荒谬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他有些冷然地盯着徐若云,没说话也没动,只那么静静地、像看电影一样垂下眼睛。 他悬睫未语,而徐若云像兽类一样蜷缩,蜷缩之后又伸展,挣动,扭动,也滚动,在地面上蹭出了一身的泥水。眼镜还歪斜地留存在他脸上,镜片早已经模糊了,泥水和着雨水沾在他洁白的、即将渐次扭曲的面容上,像溪流一样淌下来,直淌进嘴里,也淌进衬衫领子里去。那还是他们一起买的衬衫。 徐若柏没再多说一句别的话。他不知道是悲悯还是欣赏,抑或是痛苦乏力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场闹剧。这一出意味着在他出门的短暂时光里,他之前整整一年多的努力宣告失败的闹剧。这宣告着欺骗、隐瞒,和以绝望假充希望。 有什么东西就在他眼前轰然崩塌了。分明他自己才是闹剧的主角吧?而不是徐若云。徐若柏扔开了手里的伞。 他蹲**,半跪在半圆形的大理石台阶上,低声唤道:“大哥让我来接你,我就来了。” 徐若云含混不清地呜咽或者干呕了一声,徐若柏没去分辨,他只是伸出了两手,用力地将徐若云从地上捞了起来。徐若云身量清瘦,但并不矮也并不纤细,以是徐若柏并没能轻易地抱起还在试图挣动的他,索性只紧紧地抱住了他的上半身,然后自己站直了。 他抬起头,意识还算清明,略带茫然地睁着眼,瞥着徐若柏:“阿柏……你不要……” 不要什么?他没说,徐若柏也没听。 徐若云和徐慎如的眼睛也是形状相类的,圆的,微有些桃花瓣的形状,只不过徐若云的眼睛乌漆漆的,徐慎如的浅了许多。这形状是像嫡母吴识薇的,和徐若柏自己不一样。 徐若柏的眼睛像他的生母,偏狭长,是凤眼,凤凰的凤,只不过因为性子温柔而不明显,但此刻他神情严冷,那双眼睛里含着痛切,却又亮,神光摄人,就比他的两个兄弟都显得威严许多。 他不管地上那两把伞,也不管淋头的大雨,将徐若云拉起来了一点,径直拖着他向停在门口的车子处走去。 徐若云在拖行下哀哀地叫唤了一声。他若不服从,使劲往下坠,则膝盖就会磕碰在地砖上,是钻心刺骨的痛。他受不了,努力地用自己仅存的意识提起身子往前移动,快到车门口的时候,两只皮鞋已经都掉了。 徐若柏拉开后边的车门,一把将他推了进去,扔在了后座上。他的眼镜磕在坐垫上,一下就歪了镜腿差点扎进眼睛,他手上抖抖索索地把它给摘下来,扔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关上车门之前,徐若柏又打量了他片刻,自己也往里坐了一点,够着徐若云的上半身,拉起来,把那件灰白色的、沾得湿透的外衣和领带都从他身上剥了下来,剥完了,织物就像废纸一样委顿在座椅底下。 徐若柏从车里掏出个毯子糊在徐若云身上,这才走回了驾驶位。他一脚踩下去,车子便极速在颇为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而过。 但徐若云只安静了一瞬,便又开始动弹了。他开始尖叫,说是尖叫也不大确切,倒更像是试图尖叫的哑巴,发出含糊的、粗糙的声音。 徐若柏握着方向盘,有一刹那几乎听不见外头的雨,满心满脑子的,耳畔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那锈钝的呻唤和徐若云在扑腾中发出的、和座椅车壁相撞的闷响。这些响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回荡。 就这么短短的工夫,天色已经黑透了。路灯很暗,仿佛不管用,徐若柏在雨幕里茫茫四顾,只能见着云雾缭绕里的一行光点,看见稀少的偶尔几辆车往相反方向奔驰而去。 徐若云从宽阔的后座上滚下来了一半,上半身已经都挤在了两排座位的缝隙之间,用手肘艰难地撑着地面,腰腿却还悬在座位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像是要头朝下冲破车底、冲破马路,直接掉进地心的姿势,叫徐若柏看见了,只觉得悲凉而不吉。 徐若云在他身后,这会好像又能说话了,大声地喊:“我要出去。” 徐若柏说:“不行。” 徐若云又说:“我想吐。我要出去。” 徐若柏从驾驶位上回过头。他看见徐若云在往前爬,努力地向外爬,先是试图撩开车窗上的帘子,随后又放弃了,改成拼命拍打着玻璃。 徒劳地,玻璃上出来一点掌印。外头的那层水珠还是水珠,哗啦啦滴溜溜地从玻璃上淌,像是人的眼泪。 像人的眼泪,哭不尽的。也能哭尽,只是那样或许人也要死。咿咿呀呀地,徐若柏想起台上昆腔的音韵和身段。是了,徐若柏恍惚了一瞬。他大哥就是喝茶听昆腔的公子,春柳春花满画楼,菱花镜里形容瘦。人家活十年,他是一年;人活一年,他就只好像刚过了昨天。 那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要这样,徐若云就是天上的云,因为下了凡,所以要遭受天谴,必须不幸的。 现在这朵云在试图往车外飘。他抬着手,一只手肘撑着地面,另一只拼命往起抬,往前伸,就快伸到了,到车门把手旁边。那纤细的、惨白的、抽搐着的手指握住了车门把手,摆弄了一下,没抓住,又松开了。 徐若柏又一次心如擂鼓,这次是被吓到了。他盯着徐若云的动作,从驾驶位上扭回头去,暴喝道:“大哥不要动!” 徐若云被他吓住了,手臂颤抖了一下,软软地、颓然地垂了下去,瘫软在了车底的地毯上。徐若柏这才后知后觉地吓出一身冷汗,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回头去,眼前猝不及防撞上了一阵炫目的灯光:到街角了。 他方才只顾着回头喝住徐若云开门的手,没顾得上看眼前的路,不知不觉便从车道的一边偏到了路中间。转角处正有另一辆车对开而至,徐若柏居然直到看到车灯才恍然惊觉,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离得太近了,躲不开。 徐若柏拼命向旁侧转动方向盘,心里只庆幸徐若云没坐在副驾驶位上,否则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这可真是…… 让车子停下来的是两辆车后视镜互相摩擦的声音,还有玻璃——他自己的车窗玻璃碎了,稀里哗啦的,溅在他身上,幸好没到眼睛上,只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伤痕,连着面颊也火辣辣地疼。 徐若云还是乖乖卡在座位底下,紧紧抓着一根固定座椅的钢管,手心摩擦得滚烫,烫掉一层皮。但他毫发无伤。额角撞在什么地方,撞得头发晕,不过他忙着受那成瘾的东西万蚁噬心的折磨,居然也顾不上疼。 车门的右侧都扭曲了,打不开,左边却没有。没起火,也没爆炸。简直是苍天庇护,徐若柏到这一刻才情不自禁地尖叫出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或者表达什么,但除了尖叫和尖叫之后低哑的呻吟,他好像什么也不会做了。 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动了动身子,还能动,没被卡死在座位上,简直太幸运了,幸运得马上就有滚烫热泪从眼眶里往外喷涌,他颤着声音喊徐若云:“大哥……你差点让我们死在一处……” 徐若云不大清醒,只发出了哼唧呜咽的声音作为回应,徐若柏这时候才缓过了神,准备去看看对面。 在灯光映照里,他看清了那块车牌。国字开头的各省通用牌照,后头跟着的四个数字是随意排列的,没什么特殊含义。谐音、规律,或者吉利的象征都统统没有,不是军车,也不是有人特地拿几十两黄金去换的号码,他稍稍缓了一口气。 却旋即愣了:那号码是十分熟悉的,熟悉到令他战栗,令他本想下车查看的动作全都凝固了,手颤抖着握在车门上,居然久久不敢推开。 他认得,那是徐慎如的车牌号码之一。徐慎如一向懒,也觉得没必要,所以从不信在数字上做文章那一套,车牌都是随便抽个号码,徐若柏见过他这一辆车,因此记得那四个数字…… 他不敢往下想,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方才劫后余生时涌出的那点眼泪已经干了,只剩下干涸的惊恐,在心里脆生生掉出粉末和碎块,晃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隔着右边车窗玻璃碎出来的大窟窿,他往对面看了看。 徐慎如的剪影在后面沉默着,开车的不是他,是个年轻人,穿制服戴帽子,正从驾驶位上偏头往徐若柏这边看,徐若柏与他对视,想起来了这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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