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回他的家乡了,嗯?” “据说他和他的姐姐住在一起。” “住在海边?” “是的,一处人烟稀少的海滩附近。” “乡下人。”玛格丽特拿起另一份报纸,“难怪那么没教养。” 阿尔弗雷德抓着餐叉,银色的叉子上挂着一块烤焦的蘑菇。蘑菇,湿漉漉的蘑菇。轰炸机俯冲,树林燃起熊熊大火。下雨了,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一条人腿横在树干下,不远处是那个可怜人的脑袋。轰炸,泥土翻开,炮弹呼啸而过。在森林边缘行军,日光惨白,寒风凛冽。士兵排成一列。 “占领军指挥部怎么说?” “正在核实。” 克利福德补充道,“实在令人震惊!不过萨克森政府同样措手不及。君特他……”他看了一眼阿尔弗雷德,“君特在民间和军队士兵中有一定的影响力,新政府希望削弱他的影响。这是可以理解的。” 阿尔弗雷德推开盘子,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菲利普追上,“阿尔菲,阿尔菲!” “为什么不告诉我?”阿尔弗雷德质问,“为什么?” “抱歉,我并不清楚君特——” “我指的是阿尔贝亲王的事。” “阿尔贝……” “你喜欢他?” 菲利普说,“你还好吗?” “我很好。在办公室很难吃到像样的早餐。”阿尔弗雷德握了握弟弟的手,“你和他结婚吧!去见他,他非常思念你。” “阿尔菲……” 阿尔弗雷德驾车离开格兰瑟姆宫,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两个小时后,一个岔路口拦住了他。他吹了几分钟冷风,就返回了办公室。他给占领军司令部打去电话。电报机哒哒响个不停,秘书走进来,又出去。文件送上来了,他低头阅读。字母在跳动,他想吐。 报纸陆陆续续送来了,以及占领军得到的情报,秘书汇总放在一个大牛皮纸袋中。阿尔弗雷德抽出一份报纸,他茫然地盯着头版的标题,连一个词也读不懂。军部的一位年轻参谋查普曼充当翻译,他迅速浏览了那篇文章,然后指着第一个单词:“原陆军——” “这句话不用。” “是的,殿下,我从下面开始。关于君特·维尔茨伯格元帅的意外去世,原因众说纷纭,记者采访到施伟德内克镇的神父赫贝特·格拉绍,他为君特做了临终祝祷。年迈的神父详细地讲述了经过。‘我在施伟德内克五十年了,这里几乎每个人我都认识。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夜里很黑,赫尔伯特跑来敲门。他哭着说,君特快不行了,请我赶紧去。我知道君特回来了,不过他很少去教堂,连圣诞弥撒也没参加……赫尔伯特载着我在黑暗中飞快地朝海边去,他们一家离群索居,住在海边山丘的一栋老式房子里。君特在阁楼一张低矮的床上,一家人围着他,包括赫尔伯特那对刚出生的双胞胎。他眼睛半睁,让海伦娜带婴儿们离开房间,因为担心惊吓到两个可爱的小家伙和贝丝。他见到我,先向我道歉。他说他也想去教堂,可他太累了,身体不舒服。’他异常虚弱,头发披散,瘦骨嶙峋,但十分平静。渐渐地,他闭上眼睛,只有出气的份。我往他的额头抹油,祈祷道:‘借此神圣傅油,愿无限仁慈的主,以圣神的恩宠助佑你,他既赦免你的罪过,愿他拯救你,使你重振作起来。’君特忽然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我凑上去,就听他说,‘我的罪过是无法被赦免了……好在我终于要去接受我的审判了。’我又等了几分钟,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赫尔伯特他们一起大哭起来……外面下起了冻雨,噼噼啪啪敲打窗户。场面好不凄凉,真是叫人心酸!” “格拉绍神父发誓以上皆其亲眼所见,他更痛斥流言为无稽之谈,‘君特的的确确去世了!人们不应打扰逝者。’他认为君特是正直之人,绝不会假死更名换姓前往新大陆……‘这是对他的侮辱!’” 查普曼停下,“元帅,还要继续吗?” 阿尔弗雷德说,“继续。” “那么,这份报纸……《施普雷观察报》。君特元帅的姐姐海伦娜悲痛欲绝,拒绝接收采访。其子赫尔伯特对记者坦言,君特从安格利亚回来后,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萨克森军官团和新政府无人过问君特的生活,‘每个月寄来一张汇票,养老金之类的,没多少钱。’君特去世的第三天,家人刚办完葬礼,汇票便如期而至。赫尔伯特将汇票退回,新政府这才知道君特已死的消息……” “这一篇写的是……对于君特元帅的去世,萨克森军官团尚未作出回应……冯·切布元帅的家人发表声明,解释元帅没有与君特见面纯属‘健康原因’……马克西米安三世对君特之死表示沉痛哀悼,他强烈抨击萨克森新政府……” “行了。”阿尔弗雷德挥了挥手,“谢谢——已经足够了。”
第49章 49 综合各路零零碎碎的消息,大致能够拼凑出君特回国后的生活轨迹:一个细雨蒙蒙的夏日傍晚,他乘坐的轮船停靠埃姆登港。几乎没人发现这个撑着伞,身材瘦削、满脸疲惫的旅客就是君特·维尔茨伯格。通过海关后,他找到了人群中的海伦娜,两人简单拥抱,未作停留,连夜乘车赶回位于伦茨堡省偏远海边的家。萨克森新政府对归来的前元帅非常头疼,官员们并不希望君特高调出现。好在君特顺应了新政府的想法,从未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他住在海伦娜家的阁楼,那是他过去的房间。天气晴好时,君特会在菜园劳作,给卷心菜和土豆苗浇水。他栽种了几畦蔬菜。施伟德内克镇的一个文书官受上级指派,去探望过君特两三次。他替君特给施普雷的退伍军人处写信,根据要求提交身份文件,办妥了申领津贴的手续。如此一来,君特每个月会收到一张汇票,领取一笔补助,金额能够勉强维持生活。君特把津贴全部给了海伦娜,因为她得养活一大家人,而赫尔伯特也即将迎来双胞胎的出生。海伦娜每两个月去镇上的邮局,用君特的退伍军官证领取那笔钱。闲暇时,君特偶尔帮姐姐和侄子照顾名叫贝丝的小婴儿,她正在学习走路。曾有路过的邻居见到君特坐在篱笆边,怀里抱着那个金发的小女孩。邻居朝君特脱帽致意,他笑着摆了摆手。 君特的身体始终没能好起来。海边空气潮湿,似乎加剧了他的病症。一年过去,他病得越来越厉害。镇里的医生治不了他的病,他断言必须去施普雷的大医院,或许那儿的医生能找到症结所在。君特去世的两个月前,他要求独自前往施普雷。赫尔伯特陪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他以为君特是去看医生,但君特只是在施普雷转了转。施普雷陆军军官学校在战争后期炸毁了,君特惆怅地看到人们在清理废墟。他试图见见过去的几位同事,他们无一例外拒绝了,冯·里布甚至假装不认识他。对于冷遇,君特没表现出太大的失望,他又乘火车回了伦茨堡省,然后就再也没离开过海边的那栋房子,直至死亡。 …… “萨克森方面调查过了,”亨利·富勒说,作为安格利亚驻施普雷的军事代表,他与新政府关系紧密,“……一团混乱,我得说,以我的看法,这样对待一位元帅,是极端不明智的。其实军官团并未受到多少处罚,其中许多人在重组的军队中任职。我不是很能理解萨克森官方对君特的抵制。” “他是omega。”阿尔弗雷德言简意赅地说。 “在这方面,萨克森的风气过于保守了。” “确定他真的——死了?——去世了?” “没有君特离开萨克森的记录,马克西米安三世的反应不像演戏。再者,如果君特愿意前往新大陆,我想新政府一定得举行欢送会,庆祝这个大麻烦脱手。君特的家人……” “他姐姐怎么样?” “他姐姐病倒了,伦茨堡省的官员将她接到奥尔登——名义上当然是为了治病,实际么……他那个侄子,叫赫尔伯特的,脾气很大。赫尔伯特被带去了情报部门,软硬兼施问了好几天,他始终不肯交待君特尸体的下落。他坚持说,是他亲手把君特的……遗骸?好吧,遗骸,丢进海里了。那边的海水很深,经常出现旋涡,人掉下去的话……” “找不到了吗?” “也许等天气放晴,海浪会把……推到岸边……” 富勒叹了口气,“目前什么也没发现。雨下个不停,海冰淹没了沙滩和滩涂。起码要等到春天,要是运气足够好,能找到几根骨头——施伟德内克镇的镇长这么说的,他以前是个渔夫,在海军做过下士。” 证据表明,萨克森的陆军元帅,君特·维尔茨伯格真正地死去了。他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留下遗书或回忆录。君特连日记本都没有,战时日记不翼而飞,据说被他自己付之一炬。他像一滴雨水,沉默地融入海洋,寻不到半分踪迹。 阿尔弗雷德得了失眠症,吞服安眠药能带来短暂的睡眠,但他往往在清晨惊醒,脑中一片空白。天空漆黑,寒星闪烁。有段时间,他常常突然发现站在军部的院子中间,可他完全没有之前的记忆。医生认为他是患了梦游的毛病,开具了七八种药。他把药片扔进了垃圾桶。 君特不会回来了。他的灵魂在天堂俯视着他吗?还是正在地狱接受烈火的炙烤?他的审判结束了,阿尔弗雷德的审判却刚刚开始。他无法形容那种感受,远非焦虑、痛苦、愤怒……种种情绪叠加或拼凑。圣诞节前,阿尔弗雷德似乎恢复了正常,开会、发表演讲、批阅文件、巡视军队、参加王宫的节庆典礼,与外国使节交谈。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他一天就睡两三个小时。他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声,碎屑沙沙落下…… 新年过去了。在野外泥泞的雪地里,阿尔弗雷德捡到一只受伤的野鸟。 灰色的大鸟瑟瑟发抖,他把鸟放到办公室的壁炉旁,管它叫“斑鸠”。他让军医为鸟儿检查。“斑鸠”住在一个篮子里,阿尔弗雷德喂给它谷物和水。鸟用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他抚摸鸟儿的颈子,细密的羽绒轻柔地拂过指尖。 “这不是斑鸠鸟。”秘书说。 “我觉得它就是斑鸠。”阿尔弗雷德说。 可惜,在某个初春的早上,鸟莫名其妙地死了。当阿尔弗雷德发现时,“斑鸠”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像一块挂着羽毛的石头。 阿尔弗雷德带着鸟的尸体,打算找个树林埋葬。他浑浑噩噩地开着车,开到一处关闭的铁门前。是君特住过的那间疗养院,人去楼空,空荡荡的窗户如同一个个冷漠的眼睛。 他把鸟埋在疗养院外的树下。 春天真正到来时,阿尔弗雷德站在格兰瑟姆宫的阳台,与母亲一道接受民众的欢呼。美丽的春天,樱桃花盛放。他坐在长桌一端吃盘子里的东西,菲利普、彼得、爱丽丝和凯瑟琳在另一边。鸟儿在樱桃树的枝头啼鸣,阿尔弗雷德想起那只灰色的鸟——阳光融化冰雪,他的“斑鸠”会感受到泥土之上的暖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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