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阿尔弗雷德答应下来,“我要坐第一排,但不能挨着她。你发誓。” 这一年的十月雨水稀少,天空蔚蓝,远道而来的候鸟在附近的农田和水泽栖息。报纸大幅刊登了菲利普结婚的消息,看起来是一场备受瞩目的婚礼。阿尔弗雷德决定遵照约定,动身的那天清晨,他盯着镜子发呆。镜中人的胡子乱得如同荒地的野草,他举起剃刀。 冰冷的刀片划过颈部的动脉,他吓了一跳。非常可怕,剃刀掉落,他愣了许久才把它拾起来。日照逐渐变短,他在漫长的夜晚中读书,心情越来越平静。会好起来的,阿尔弗雷德缓慢地剔除多余的胡须,修饰出大致轮廓。他记得少年时期曾为了毛茸茸的下巴苦恼,玛格丽特嘲笑他像个穷乡僻壤的退伍兵—— “我就是个退伍兵。”他咕哝道。 焕然一新的阿尔弗雷德引发了轰动。他回忆那场婚礼:“……菲利普神采奕奕,我简直不能更为他骄傲了。在婚礼前,双方不得通婚的条款废除了。我想,这场盛大的仪式标志着两国朝和解迈出了一大步……” “总有人好奇地打听,在此,我统一做出回答。战争结束之后我罹患失眠症,往往彻夜难眠。心理医生诊断我压力过大,我猜,大约是‘战争综合征’一类的毛病。在残酷的炮火洗礼下,大量士兵患上这种可怕的心理疾病。失眠症让我根本无法工作,最严重的时期,我甚至丧失了阅读能力。遵从医生的指导,我退出社交圈子,安心在乡间休养。谢天谢地,乡村生活令我重拾神智。感谢农庄辛勤劳作的人们,埃文斯太太每日烤一炉新面包,香气四溢……至于我的胡须,成年蓄须是安格利亚传统中重要的一项,经历过迟来的‘叛逆’,我走回了正统。” 婚礼现场,阿尔弗雷德见到了克利福德。他无视了对方伸出的手,尽管一旁就有大批记者举着相机。“我和总理大臣克利福德始终无法变得亲密无间。”他写道,“我们都拥有固执的大脑。我更愿意与前总理罗塞尔爵士交流,他是位可敬的长者。我邀请他来乡村别墅钓鱼,可惜未能成行。” 除了克利福德,阿尔弗雷德还在人群中瞥见了斯坦利·斯托克医生。斯托克辞去了职务,仅保留了皇家医学会的会员身份。据说一家新大陆的医院开出了巨额薪水,没人能抵挡金钱的诱惑,他接受了那份聘书。 婚礼结束了,白色的严冬降临大地。阿尔弗雷德躲在壁炉边专心致志地写回忆录,书写能安抚他躁动的思绪。他慢慢戒了酒,无需安眠药也能沉睡五六个钟头。“书写对身心有益。”他给菲利普写信,“我清醒多了。当然,我依然满怀憎恨。你可以将其理解为‘恼羞成怒’……我不得不承认,我爱过他。这并非难以启齿,而是为我付出的感情不甘,或悔恨。他很有魅力,对我充满吸引力。我晕了头!实在太可笑了……如今想想,他未曾展露出一丝一毫的爱意,是我一厢情愿……” 春天,樱桃花再度盛放的时节,阿尔弗雷德回到了“拖车”,恢复工作。王室公开了阿尔贝怀孕的照片,他坐在华丽的软椅上,菲利普搭着他的肩膀,含笑站立。阿尔弗雷德剪下照片,贴在一个新的笔记本的首页。他没带回书和那堆旧墨水笔,秘书取来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他留在抽屉里的东西。 “扔了。”他说。 “您还是看看吧?”秘书说,“我担心万一有重要的物品……” 阿尔弗雷德检视箱子,旧的墨水笔头、几张单据、胡乱涂抹的便签。他翻了翻下面,一条破旧的表带挂在断裂的笔杆上。 “……都是垃圾。”他将箱子放到案头,“扔了。” 秘书抱起箱子,阿尔弗雷德犹豫几秒,叫她回来。他拎起表带,随便扔进下层的某个抽屉。“没有其他需要的了?”秘书问。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了。” 菲利普每礼拜来“拖车”一次。“你就要做父亲了。”阿尔弗雷德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我也想不到。” “祝贺你,我的弟弟。” “你说过千百万遍了。不过,我乐于接受你的祝福。” 初夏,菲利普告诉阿尔弗雷德,那份回忆录的手稿整理完毕,即将出版。“安格利亚人期待你的书,”他愉快地说,“特别是凯瑟琳。她常常哀叹,担心要等二十年才能读到。” “我写的很无聊,全是鸡毛蒜皮。应该写点战争的情况,战役——” “不,相信我。我读过好几遍了,我喜欢你写的那些‘小事’。说实在的,你真的为我哭了吗?我指的是坠机。” “这件事我没撒谎。” “阿尔菲为了我流下眼泪,”菲利普揉揉鼻子,“我只能说——谢谢。” “不客气,”阿尔弗雷德微笑,“我也要谢谢你。” 虽然感谢阿尔弗雷德,不过菲利普坚持不做王储。王储的位子悬在半空,无人问津。阿尔弗雷德懒得过问王室的事情。他的回忆录出版了,一经面世便获得巨大的成功。安格利亚人争相购买和阅读,评论家连篇累牍地抒发感想。用菲利普的话说,“所有人如饥似渴,为之疯狂。” 狂热的民众写来大量信件,在军部办公室堆积如山。秘书挑选了一小部分信,每一封都是满篇赞颂。热潮久久未能退却,某日,在聒噪的鸟鸣中,阿尔弗雷德收到一封邮件,发信人竟然是那位自远渡重洋的斯托克医生。 “我读了您的回忆录。”他简短地写道,“深有感触。” 随信有一盘录音带,包得严严实实。斯托克希望阿尔弗雷德听一听这盘录音带,“也许您认为我是个小人、弱者、逃兵,但……” 军部刚好装修了一间全新的情报办公室,配备了整套设备。阿尔弗雷德独自坐在情报室内,将录音带塞进卡槽,按下开关。这盘录音带应该是翻录的,有些模糊,然而他一下便听出,那个带着萨克森腔调的声音,来自君特·维尔茨伯格。 “我是个当兵的。优秀的士兵服从命令,不需要‘爱’。” “……最后,我再确认最后一次:您下决心要做手术流产?” “没错。在这里签字?” “是的,请写下‘知情并同意手术’,然后是您的全名。您没有中间名?” “好吧,让我想想。我讨厌长长的名字。”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君特叹了口气。 “结束了?” “您指的是什么?” “你在录音,博士。” “我得留下——” “证据?” “对。” “哈哈……我理解你的苦衷,很抱歉,我给你制造了太多麻烦。好在我就要解脱了,你也能解脱了。” 君特又叹了口气,斯托克问道,“您一定要动手术吗?” “我没得选。”
第52章 五十二 录音继续。 斯托克:“您可以留下,留在安格利亚。” 君特:“不,我要回萨克森去。” 斯托克:“为什么?在这里您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君特:“我是军人,我不能背叛我的国家。” 斯托克:“留在安格利亚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这不能算作背叛。” 君特:“继续留在这里……恐怕我无法面对我的家人和同胞。” 斯托克:“您指的是——” 君特:“我签完了,是这样吗?” 斯托克:“请您再认真考虑几分钟,作为医生,我不愿意做这种手术。” 君特:“我不想再考虑了。” 斯托克:“您不愿接受玛格丽特陛下的条件么?” 君特:“我从一开始就没……” 斯托克:“阿尔弗雷德殿下呢?” 君特:“您让我非常为难。” 斯托克:“因为我也在做着极其艰难的抉择。我当医生不是为了杀人……” 君特:“对不起。” 斯托克:“您不用向我道歉。您确定要做手术?” 君特:“我很确定,百分之百确定……我是个当兵的,脱掉军服就是普通人。但……我本来……我不该做那些事……阿尔弗雷德会没事的……” 斯托克:“如果他知道了——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不会坦然接受,一定不会。” 君特:“我们不提他了,他总归能……他有个美好的未来,哈哈。” 君特:“会疼吗?” 斯托克:“手术前要注射麻醉剂,过程中您不会有疼痛的感觉。结束后,我将尽力——” 君特:“我指的是‘它’。” 斯托克:“这个孩子?” 君特:“啊,对,它,它是个孩子。它会感到疼吗?” 斯托克:“很难说。这个孩子——刚刚发育出原始的心脏……或许不会感到痛苦,毕竟它现在还是一团细胞……” 君特:“希望它不会痛。” 长时间的沉默。 君特:“可以预测它的长相吗?” 斯托克:“不能。” 君特:“没办法知道它的样子了。” 斯托克:“我很遗憾……” 君特:“我认为,它是个黄头发的小孩儿。我姐姐常说,维尔茨伯格家的孩子生下来都是黄头发。黄头发,很白,脸上有点雀斑,个子比我高。” 又是沉默。 君特:“算了,请准备手术吧。……斯托克医生?” 斯托克:“什么?” 君特:“做完手术之后,能不能把那封信给我?” 斯托克:“对不起,但信……” 录音停止了。 阿尔弗雷德按下停止键,取出录音带。卡槽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把录音带推回去,倒带,君特的声音响起:“会疼吗?” 不,那团细胞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它太小了,尚未发育出感受痛苦的神经。痛苦的是他。假如没有那场手术,阿尔弗雷德现在早已成为一名父亲。幼小的、稚嫩的新生命,蓝眼睛,脸颊红润……孩子长大了,目光锐利,身材修长,穿着中学制服,如小鹿般奔跑,冲过庭园,惊起草地上的鸟儿…… 他把录音带放进一个大的牛皮纸袋,而后束之高阁。他再也不想重温梦魇了。 阿尔弗雷德开始为菲利普和阿尔贝的第一个孩子每天祈祷。菲利普告诉他,他和阿尔贝决定,用“阿尔弗雷德”做孩子的名字。安格利亚全国上下对王室新成员的诞生翘首以盼,终于,八月的某一个清晨,从医院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 “是个……是个小孩!”菲利普语无伦次。 阿尔弗雷德站在走廊,医生、护士、侍从……进进出出。菲利普跑进房间,一个护士走出来,怀里抱着襁褓。她将襁褓递给阿尔弗雷德,他抱着这个娇弱的小东西,手足无措。 “殿下,交给我吧。”琼斯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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