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也变成了一行字。 原来我在看自己小时候的作文。 我妈则在另一个房间。 她人到中年,衣服换了又换,漂亮的,觉得太鲜艳,宽松暗淡的,又生怕把自己显得老气。 换来换去,她大发雷霆,时不时瞪我一眼。 她问,你在干什么。 我答,找我哥,好久没见他了。 她听完我的话,坐在床沿,捂着脸呜呜地哭。 她说,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我靠过去,问,妈,怎么了,什么为什么。 她说,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听哭着,问着。 家变成了病房,窗外是如同永恒般的黄昏。 为什么在我们的家,什么东西都要请你大哥先吃。 她哭着问。 为什么你也姓洪,却要从他的手底下讨生活。 妈,妈。 我我想抓住她的手,却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疲倦,我使不上力气。 你去打听,去问他对什么过敏,我做饭的时候要放一点,就一点。 她自顾自地说着。 不能这样,妈。我用力按下她的手,我说,没关系的,我会自己赚钱吃饭。 你为什么不愿意,你为什么这么没出息。她瞪大眼睛。 我突然发现,我离她其实很远。 可是我老了怎么办,我走不动了怎么办,我死了怎么办,我一辈子就住在这里吗?她问。 我回答不上来,我哭了,却怎么也哭不出泪水,哭不痛快。 终于,她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她说,小河,我为什么要生你呢,小河。 妈,对不起,妈。 我走向她,想抱住她。 她问,你会恨妈妈吗,妈妈都是为了你。 我奋力往她在的方向走去,每一次抬腿,都好像用尽了力气。 我对她说,不会,我永远不会恨妈妈,我和妈妈才是在一起的 “小杰!” 忽然有人叫我。 “别再往前走了。”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不如梦里看得清楚。像耗尽了所有精力,我直接倒在了地上。 梦里那团黑色的雾好像钻了出来,他变成一个人,将我搂在了怀里。 我抓住他的胳膊。 “没事了,”他抱着我,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没事了。” 我蜷缩着,下半身还贴在冰凉的地板上。窗子被风吹得咣咣作响,雨声越来越大,好像很快就有水漫过来。 我咽了口唾液,终于缓过神来。 “抱歉,萧淮哥,”我缓缓出声,“打扰你休息了吧。”
第19章 萧淮找来工人封了那扇窗,它藏在角落,好像就等人一个梦游到发癔症的人往下跳。在有规律的打钉声中,我休养生活也从此开始。 现实如此清晰,每一块地板都是硬的,不会忽然下陷,变成柔软得沼泽,世界的每一种物质的转变都在慢慢被人总结,它们漫长,需要条件和过程。和梦不同。 在梦里,我的死就只是塑料管里流动的草莓红液体。但假如我真的跳了下去,我的四肢和躯体会迎来真实的粉碎。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自杀倾向,所有人都在寻求解脱。只不过有些人的解脱是一场回头的爱,有些人的解脱是天降的横财,有些人的解脱是终于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大家无一例外,都希望有什么东西忽然出现,什么事忽然发生,从此天翻地覆,从灵魂到物质都焕然一新,像电影将近结尾时忽然换了色调。 但人生不是电影,只要活着,就必须体会漫长的瞬间,短暂的永恒。 我的解脱要直接一些。 当然,这些话无须对任何人解释。 萧淮也没再提起我梦游中要跳窗的事。 他对我险些死在梦里这件事很自责。他没说,但我能感觉出来。 他自责的方式是沉默,久久地沉默,沉默到好像已经参加过我的葬礼。 我很想搂着他的脖子对他说,哥们,放松点,人生就是一场旅行,在梦里死比或者死幸福太多了,小孩子在梦里撒尿都可以不去厕所,太自由。 萧淮看起来不吃这套。 他和我是正相反的两种人,我看似珍惜人生,装笨守拙,愿意为了一条命寄人篱下,实际上根本不在乎一了百了。说到底,我是为了我妈活的。但萧淮不一样,他在感情上轻佻,甚至和老板的弟弟搞暧昧。实际上呢,却十分挂怀生死,心中拧着一股绳,绳那头直通漆黑处,有种莫名的偏执。 我猜或许他得到的太多,享受的东西太好,所以无法割舍。 萧淮的轻佻对我有利,它意味着我还有余地与萧淮周旋,只要不为他人知道,我可以照单全收。 我唯独害怕认真。 我妈让我好好活着,活着就需要认真。虽然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一面后悔生下我,一面又让我好好活下去。 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可是,除了我妈,我不想身上再绑别的绳子,也不该再绑。 像害怕燕林哲的那个吻。 意识到我是这么想的后,我也吓了一跳。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眼睛见好,萧淮也开始早出晚归,总在灯光昏暗的时候出现,不怎么跟我打照面。 我松了一口气。 疏远也比认真对待要好,真的,认真是漩涡,是沼泽,是将你的心分成好几块,再慢慢运走的坏东西。 但我还有一个疑惑。 那声小杰。 因为萧淮的态度,也因为噩梦的内容,以至于我一直不敢问出口,我在半梦半醒之际听到的那一声小杰,究竟来自梦里,还是来自现实世界。 我怕我一问,萧淮就要追问我梦中的内容。 他这人,总要做交换。得到什么无所谓,但他必须得到。这不也就意味着,他总要剥夺什么。 我不想给他什么,除了谎言。 我擅长撒谎。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我擅长说瞎话,而是我擅长像搅饺子馅一样,把真话假话反话搅在一起,变成粘稠湿腻的里子,包上我故作服从,却也沾了些市侩的姿态,喂到别人嘴边,很少有不吃的。 可撒谎总是后患无穷的,我的梦使我心虚,假如萧淮看出我的心虚,他就会盯住我,认为我时时刻刻都在心虚。没有人经受得起这样的审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那声小杰像房子上垂下的绞索,一边使我清醒恐惧,一边让我想要踮起脚尖,将它套进脖颈。 我妈曾将一个名字装进红布里,扎上针,埋进花盆。 她站在窗边逆光的背影,让我想起萧淮。 萧淮背对我的时候。 他有秘密。 他也藏着一个名字。 我也不是没有怀疑。 我开始紧急回味,回味萧淮蹭我的鼻尖,摸我的头发,抓住我的脚。他的动手动脚,竟使我安心。他泄露出的信息,让我在脑海中悄悄概括着这个人。工作认真负责,却在情欲上有些放纵,甚至可以将此作为完成工作的工具,以及见缝插针的消遣。 对,是这样。 他不会是,他不会。 死亡梦游像是我大脑受到撞击后的后遗症,太强烈,消耗了我余生做梦的次数。随着我的左眼慢慢复原,我的睡眠也变得安定平稳起来,连梦都很少做。 尘归尘,土归土。那使我哥过敏的坚果最后被我丢进了垃圾桶,而不是磨碎放入我哥的粥里。我妈哭也哭了,却也没真的胆子做什么事。假如做了,她四十多岁时,就不会一天比一天歇斯底里,然后又一天比一天沉默。 她从前喜欢孩子,我不再是孩子后,她就渐渐开始恨我了。 我知道她也不想。 人会被自己逼疯。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想起我妈,我的心好像吸饱了浑浊的雨水,缓慢地,缓慢地沉淀着灰尘。 现在我看东西清楚多了,只是像白酒瓶底放在眼睛上,一切都像是隔一层。 我也基本看清了萧淮的样子。说是基本,也是真的基本。从模糊不清的人形,到有了大致的轮廓,也算是有进步。 萧淮模糊的轮廓看起来有些眼熟,可我一回忆,头就重重地坠痛。我只好告诉自己,天下俊男美女的轮廓都是相似的,萧淮身材不错,脸应该也不差劲。 萧淮说,看不清眉眼,都不算恢复正常。 我背过他,做了一个微小的鬼脸。我不喜欢苛责自己,我的生活很辛苦。 在我养病的这段日子里,燕林哲来看过我一次。 大雨倾盆,他的人和他的伞一样,在狂风中摇摇晃晃。 我去帮燕林哲开门,忽然发现门锁了,从外面锁的。 我上楼拍门叫萧淮,萧淮不应我。 燕林哲在电话里讲,不用开门了,我看看你就好。他被风雨打扰,说话都透露着一丝狼狈。 这话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只好站在窗前,任由他看。 我说我很好,不用担心,等我好了,很快就会回去,丢丢好吗。 丢丢很好,我等你回来,他说,你一定要回来。 燕林哲现在变得很腼腆,像是从未吻我我一样。他挨着回答了我的问题,然后将百合放在后门前花园的灌木上。 花很快就打蔫了。在我未完全恢复的左眼里,像一团揉皱又舒展的卫生纸。 我想起燕林哲离开的模糊背影,心里涌起不安的感觉。 我转身,忽然发现萧淮的房间打开了一条缝。 我走进去,拉开他的抽屉,胡乱摸索,找出后门钥匙,又绕到前门,把一切不该锁的东西都打开。 最后,我从花园里捧回了那束百合,怒气冲冲地上楼,不顾沾湿的脚和衣服。 自从眼睛看不清楚后,我总想发出什么声响,比如光脚踩在地上,脚心踩出吧嗒的响。 想到燕林哲那徘徊无措的身影,我除强扶弱的心顿时高涨。 将它们摔在萧淮桌上。 “为什么锁门,”我站在萧淮的桌前。 “备用钥匙就在玄关的衣架上,”萧淮讲,“而且,你如果特别想见一个人,总是会想到办法。” “什么意思。” “想不到,就说明你还不够想见,”他说。 “你真的很讨厌燕林哲,是不是?” “不是。” “那为什么。” “因为他说,你要跟他结婚,”萧淮放下了手中的书本,“他再三强调,这是你的意思。” 这话让我怔在了原地。 “结婚?” “怎么,他送你的百合花里,没有戒指吗?”萧淮胡乱拨弄着花瓣,手指直捣花心,好像真的在找一样。 “他真这么说?”我半信半疑。 “一个家境优渥的独生子,没有受过什么苦,连工作也是做自己最喜欢的,几乎每一年都会换一个城市,而今年,就是他呆在本市的第一年。”
24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