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几乎马上就感受到一种亲近之情。这是他在离开康奈尔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米尔斯看到他身边的梅,用中文问了句吃饭了没有,那个中国学生的反应介乎于被逗乐和受宠若惊之间。米尔斯让脚夫把行李送到他家里去,然后提出带他先去看看教堂。教堂就在医院隔壁,是一栋挺小但很体面的中国式样的房子,屋顶在之前的战乱中被弹片击中,但现在已经修好。中国牧师因为去教民家里了,所以当时不在,他们只见到了看门人。门外有块木制的公告板,包了层麻布,上面贴了世界新闻剪报的图片,挂得非常低,儿童也能看得到。教堂里能容五十个人,两侧是小教室,是分别给男孩和女孩的。圣坛上有一盏汽油灯,不带靠背的长椅下没有圣诗集或圣经,因为本地人大多不识字。也没有垫子,跪着应该挺不好受。墙上又贴有圣经图画,卷轴,还有用大张纸写的赞美诗。米尔斯告诉他,这里布道的重点是基督的生平和传教,主要引用《新约》,《旧约》用不上。虽然是白天,但教堂内部很昏暗,因为没有太多窗户,更不用说彩色玻璃了。他惊讶地发现圣坛后居然有一台精巧的移动管风琴,就像是十九世纪西部的传教士们向印第安部落布道时用的那种。教堂有个后院,里面养了猪,鸡,还有一头驴,到处都是绒绒的细碎鸡毛,还有一股新鲜粪味。 “和上海没得比,我知道。”米尔斯说。“就像你看到的,我们这里是一个非常小的教区。” 他连忙否认,并且说,他在纽约州的乡村里长大,习惯了小教区。“那样其实更好。”他说,但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说,便就此打住。 他能感觉到米尔斯紧绷着的弦顿时松了下来。“很好。”那人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很罕见,他们一般都宁愿待在大城市里。我和张牧师在这里合作得很好,在我的诊所里看完病的病人,如果愿意听布道,可以免费获得一顿饭。” 梅掏出了他的怀表,表示天色不早,他得先回上海去了。他们来时坐的那辆福特轿车是梅的父亲的公司的,早就被好奇的乡民们围看得水泄不通,这令梅十分不满。他是一个商人的儿子,家里很富裕。那天的晚饭由米尔斯太太亲自操办,有鸭腿和土豆泥。米尔斯家里的陈设和他预料的一样,有些简陋。餐桌对面坐着米尔斯家十一岁的二女儿弗吉尼亚,他们的大儿子瓦尔特已经回到了美国读中学,最小的那个婴儿艾丽诺尔由中国奶妈抱着,在角落里吃奶。“你想给我们讲讲阿比盖尔吗,弗吉尼亚?” 米尔斯问。弗吉尼亚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惊人地能说会道。她的中文和英文都相当不错。米尔斯准备过两年就让她回美国读书。为了帮助她的母亲,弗吉尼亚每周都在家里给阎县的孩子们开办免费的课,而阿比盖尔是她最喜欢的学生。她告诉内森,她有一个小黑板,她会在上面出题,例如,画鸭子。然后那些中国小女孩们会在黑板上答题。“阿比盖尔的话不多,”她说。“有时候,我觉得她的话也太少了,她太沉默了!但是她很好玩,她很会爬树。不过我最近很少看见她了。他们家出了事,她最小的弟弟被黄衣会绑架了。” “我的天,”他嘴里正嚼着东西,停了下来。“你们报警了吗?” 桌子上一阵沉默,然后米尔斯说,“我想也不必那么担心,你之前在上海,所以可能不习惯,在这样的内陆地方,一年至少得有几千起绑架案。一般来说,他们都能凑得到赎金,而且如果是像车家这样的家庭——”米尔斯接过妻子递来的肉汁。“是佃农,很穷苦,拿不出赎金,匪帮最后都会把他们放了,因为养着人质还得消耗粮食。被绑的那个孩子似乎是前年才生的——是前年吗?” “是前年,前年五月,是个男孩。得过百日咳,你给他开过镇痉剂。”米尔斯太太提醒道。 弗吉尼亚插话说那是四月份。“我们说的不是中国的旧历,亲爱的。”米尔斯太太说。“那个女人受了很多苦。在那之后她就带领全家受了洗。很虔诚,很富有美德。” 米尔斯若有所思地说,“我怎么记得那个丈夫没有受洗。” “确实还没有。”米尔斯太太说。“不过我想很快了。一般来说,女人要比男人更容易接受福音一点。我们最近都有特地为他们祷告。” “阿比盖尔的教名是我起的,”弗吉尼亚说,不过在座的大人们似乎没有觉得有必要对此进行表扬。内森一声不吭地闷头吃饭,听弗吉尼亚滔滔不绝地讲阿比盖尔,感觉她仿佛在谈论自己最喜欢的玩偶娃娃。 “你的胃口很好,内特。”米尔斯太太留意道。 当然,对于一个他这样个头的年轻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他经常走很久的路,在田地里待上一天,所以通常情况下他吃得都很多。但他还是有些难为情。“我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他说。 “那你在上海吃的都是些什么?”米尔斯问。 “呃,大部分时候是我的中国仆人做的菜,他不太会做,只会弄些沙拉之类的什么。” “那中国菜呢,你也不喜欢?” “谈不上喜欢,确实。” “说到这个,”米尔斯太太忽然问他。“你见到那个中国军官了吗?” 没等他开口,米尔斯就宽慰道,“当然,他一来就去见了,别担心,凯特,那小子明天早上不会踹开我们的门检查护照。” “我见到他了——晏,对吗?”他说。“他看起来不太好打交道。不过他没有为难我。 “哈,等你呆久了你就知道了。”米尔斯接着说,“他和他的那些士兵们一起,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他的士兵不愿意自己打水,竟然要人们给他们挑到军营里去。我们听说他是孙的部下。前几天,他的军营里有人过生日,他们在半夜朝天开枪,真够野蛮的。“ 弗吉尼亚补充道,“还有一次,我看到他们在城隍庙前杀了一头猪。当着所有人的面,就在大街上。” “你没看到,亲爱的。”米尔斯太太说。 “不过,”米尔斯拿餐巾擦了擦嘴。“他现在在和一个叫’黄衣会’的土匪帮争夺地盘,那是他目前的重心——哦,不对,我听说他现在主要的事业是打麻将。如果你跟他说过话,你就知道了——他不会把态度摆在台面上,但我们并不傻——我们能看得出他不喜欢外国人。他是北方人,我怀疑他来自曾经闹过拳祸的省份。” “但我想他没什么可担心的。”米尔斯太太说。“他是个正规军队的长官,而且他确实有在保护我们。他干得还不错,你说呢,弗兰克?” 米尔斯没有回答,正在专心致志地开一瓶酒,正准备给内森倒一杯,然后就看到了他的眼神。“认真的? ”米尔斯难以置信地问。 他尴尬地笑了笑。 “我明白了。”米尔斯把酒瓶放下。“可你在这儿找不到 ‘干’ 的人,哈哈。” “那么,来一点吧。”他勉为其难道。 “没有点酒我在这里可活不下去,”米尔斯感慨道。“不过我离开美国也太久了——八年了,我对于这件事以前就不太热心,不过我倒很乐意听听你们这些禁酒协会的人是怎么想的。” “举个例子,纽约州的啤酒厂,”他说,开始有点结结巴巴。“每年要消耗的煤炭是一百、一百——一百八十万六千吨,还有沙龙冬天取暖的耗能,得有两万吨。而与此同时,很多孩子们冻死在街头,手脚坏死,有些甚至不得不被截肢。如果地球的化石资源是有限的,那么我们应该把它们用在必要的地方。酒精不是必要的。” “我明白了。”米尔斯意味深长地说。显然不只是明白他的意思,而是明白他从哪里学到了这套说辞。 晚饭后,米尔斯带他到他的房间里去。他们站在二楼咯吱作响的地板上,点火,抽烟。米尔斯一只手撑着窗框,看着对面屋檐上长出的杂草。 “过两天我会让人弄块地毯过来,”医生说。“我们正在把教堂后面的房间给清出来,但是进展很慢。张牧师总是拿那个房间给过来参加礼拜的教徒们过夜,把椅子拼在一起当床睡,我跟他说过很多次了,这么做不太像话。中国人也总是在隔壁做饭,油烟很大。不过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待在我这里,待多久都行。凯特和我,我们都很喜欢你,内特。当他们说有个康奈尔人愿意来阎县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谢谢你能过来。”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到了自己的私心,害怕他可能配不上米尔斯的款待。所幸米尔斯很快调转了话头: “这个国家如今仿佛被匪帮侵吞了。冯,张还有其他军阀似乎无力控制他们手下的逃兵,他们和逃荒的难民一旦结合,就是一群很可怕的无政府主义者。” “我应该担心黄衣会吗?” “我会说,是的,如果我是你,我会担心,但也不会过于担心。阎县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今年早些时候,那才是真的一团糟。黄衣会的人来到了镇上,人们拿木板把所有的门窗都封起来,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逃去上海。但他们没有开火,只是挨家挨户地缴枪,收钱。然后晏和他的军队就来了——” 米尔斯在窗沿上磕了磕烟灰。“他打了好一场胜仗,把黄衣会赶到山里。我不喜欢晏这个人,但我赞同他的强硬手段。他解散了阎县自卫的民兵队,逮捕了一些他觉得和黄衣会有勾结的人。我想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清理匪帮,而是为他的长官占据这个地方,确保阎县不仅不会被黄衣会占领,也不会被除了孙以外的军队占领,因为他的长官同时也在和别的军阀打仗。哈!我们这里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但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很重要。” 他点点头。然后过了一会儿,他问,关于那个被绑架的孩子,他们是否打算做些什么。 “你不能指望这里会和上海一样。”米尔斯直截了当地说,令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这里没有领事保护。你看到了教堂门口的美国国旗吗?那是我在晏来到阎县的时候挂起来的。我可以保证在这个屋子里,在我们的教堂里,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但在此之外的事?我没法控制。老实说,在这种事情上,又是在内陆,我们能做的非常少。” 这是米尔斯在女人与孩子面前不能说出口的话。傍晚的风里掺杂着柴火和猪圈的味道,还有一股臭味,好像有人不久前曾在这里死去。他抬起头,看见屋梁上有陈年烛火熏过的痕迹,又黑又油。他想起在上海的时候,租界里的锡克士兵有时会拦下半个街区的行人和黄包车,让他的黄包车先通行。他那时对此太习以为常,竟没有意识到那原来是租界里才有的特权。 米尔斯问他是否有带仆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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