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把我吓一跳,裴主任说你太累了。” “我刚才看见自己睡在ICU,也吓了一跳。” 杨朔笑了笑,问:“那现在,还想辞职么?” “还是想。我想象不到一个工作四十多年的医生,在自己家医院,居然会因为没有血而差点送了命。” “我理解你那一瞬间的丧失信念,但老杨最终还是救回来了。”穆之南刚想开口反驳,被杨朔抢先道,“我知道你要说这很凶险,老杨很有可能死,但救老杨的,不止是那几个主任,他是好多人一起救回来的。” “刑警队的丁支队还记得么,他带了二十多人来献血,他们很多人都是从救援任务中刚刚回来的,身上湿淋淋全是泥,咱们这块儿分管派出所的老所长50多岁了,也要来献血,被我们拦下来,后来就帮忙维持秩序。” “还有隔壁小区,业主群里说了一句六附院血库告急,居民们穿着睡衣就来了,你知道么,献血的人还有在这儿陪护的,住院病人的家属,这些人,感激过我们,也埋怨过我们,甚至吵过架投诉过我们,都来献血了。” “来的人太多,急诊护士不够,咱们姚护士长带人下楼来支援,看到这么多排队献血的人,她这么刚烈的性格都掉了眼泪。所以穆之南,别丧失信心,我们救过很多很多病人,也会有人来救我们。” “哦对了,最后血液中心的血还是送来了,你知道谁送的么?” 穆之南摇了摇头。 “门口快递驿站的仝师傅,车开不了,他骑着送快递的电动车送来的,扛着那个30多公斤的冷藏箱子一路跑到手术室,进门就瘫在地上了。喝了一瓶水吃了三个包子,他老婆给车换了个电瓶,又爬起来冲出去了。” ——“听着跟拍电影似的。”从旁边的床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大病初醒的老杨,在接受检查的时候,还不忘开玩笑:“我要投诉你们俩,两个主任,在病人旁边闲聊,连病人醒了都不赶紧检查生命体征,就知道晃悠着我的手呵呵傻乐,一点都不专业。” 杨朔说:“您可别,我们俩是儿科的,最多算是粗心的病人家属,您老现在归ICU管。不过我看这病人还能说能笑,显然状况很好,不用着急。” 穆之南也说:“师傅你就放过他吧,你觉得他被投诉的还不够多么。” 可能很久之后,穆之南都会记得这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虚脱感,在这个ICU的早晨。十多年来,他有无数个早晨都是从医院开始的,然后重复查房、看诊、手术、下医嘱等等步骤,像个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只有这个早晨,是特别的。 他在ICU待了一上午,脑子里不停冒出无数繁杂的念头,人怔怔的,大家都当他是累的,后来,老杨大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说:“穆之南,知道我为什么没让你当科主任么?你啊,平时看着油盐不进,其实内里,心还是不够硬,没有刘肃那么果敢。你看,大白天的你不去好好上班,非要跟我这儿守着,干嘛,我要死了么?出去!该干嘛干嘛去。” 穆之南终于笑了。 “可我也算个病人嘛师傅。”他说。 他们第三天的晚上才回到家,两个人觉得自己全身都是一种复杂又很不好闻的气味,洗完澡躺在床上,似乎连张嘴说话都是一件消耗体能的事,最后还是穆之南先说:“我这两天很失态,很无理,几乎对每一个接近我的人发了火,在医院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不像我。现在已经冷静了,我想,我明天应该要挨个跟他们道歉。” 杨朔点点头,他的后怕来得很晚,晚到现在躺着,看着身边的人,心却开始不踏实起来,他收起了笑,有气无力地说:“穆之南,吓死我了。” 然后鼻子一酸,也不等穆之南回应,就自顾自地接着说: “我心里想,要不是老杨帮我挡那一下,躺在那儿的人就是我,光听心电监护一直在报警就快吓死了,脑子里一直在喊说救救老杨。 老杨不能死啊,老杨不在了,儿科就要塌了,穆之南当他亲爹一样,他会多伤心啊,我宁愿躺那儿的是我。 哦不对,我也不能死,我死了穆主任就守寡了,多可怜啊…… 他以前说过,不能回到一个没有我的房子里,我要是死了他就得搬家。 家里东西这么多他一个人怎么搬,太辛苦了。 我的穆之南身体不好,连续加几天班他都会生一场病,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搬家,我说什么都得好好活着——” 他的絮絮叨叨被一双略带凉意的唇堵住了。 “杨朔,不要怕死,人总是会走到那一天的,但你要记得,下辈子,过个十几二十年之后,就要找到我,别管我有没有扯什么‘东南西北’的鬼话,一定要抓着我不放,听到没?” “好。” 黑暗里,穆之南感觉到自己捧着杨朔的脸的手,湿了一点点。 这一晚,杨朔说了很多话,当然,他平时话也很多,只是今天他说了很多“怕”,怕老杨救不回来,怕穆之南伤心,怕他丧失做医生的希望,但当穆之南牵着他的手说“别怕”的时候,杨朔总觉得他没说出的内容更多,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沉默,对他而言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他渴望,也庆幸身边有这样的宏大感。
第22章 老朋友和新游戏 老杨出院之后的一段时间,杨朔发现家里陆陆续续多了一些本不属于家的东西,装满药品的小冰箱还算正常,制氧机也勉强可以接受,但今天他休息,收到快递,拆出了一台AED除颤仪,被穆之南未雨绸缪的想象力彻底折服了。 他把这台机器摆在客厅,拍了张照发给穆之南。 ShawnYang:好哥哥你这是要干嘛,这玩意儿不便宜吧,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儿外-穆之南:有备无患。 ShawnYang:这可能是咱家最贵的一个电器了,得两万? 儿外-穆之南:加上耗材三万多。 ShawnYang:呃……行吧,买都买了,你高兴就好。 儿外-穆之南:买回来镇宅,希望不会有使用到的机会。 ShawnYang:镇宅,正常人家都是请关二爷。 儿外-穆之南:整日满手鲜血,恐对神明不敬。 ShawnYang:哈哈哈你可拉倒吧,咱家哪面墙风水好一点,我给它挂上?每天回家来拜拜。 儿外-穆之南:别闹,放书房柜子里。 杨朔感觉,今天穆之南上班的心情应该很不错,不然也不会这么一来一往地跟他逗闷子,而医院这边确实有个好消息,穆之南一早来上班,在办公室看见一个老熟人。 程春和已经换好了白大褂,名牌也是新的,亮闪闪的,似乎整个人都因兴奋散发出光芒。穆之南一眼看到“小儿外科主治医师”几个字,冲上去一把抱住他:“你回来了!” 这太不像他熟悉的穆之南了,程春和有点懵:“穆主任您,比我还激动么?” “当然!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不给你留位子了,重新招一个主治。”他想起了什么,又问,“你家里,情况还好么?” “好多了。我在同一个单元的9楼租了个房子,岳父母搬来照顾小孩,老婆身体恢复得很好,正巧前一阵,她们公司以前的研发总监找到她,说一起合伙创业,搞了个小的软件公司,现在也开始接项目了。穆主任,一切都好起来了,我说过的,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回来。” 穆之南点点头:“你回来可真是太好了,最近糟糕的事发生了很多,我都有点……”他不敢说自己有点想离开,程春和才刚刚回来,正满腔热情地准备投入救死扶伤的事业中。 “杨主任的事,我在群里看见了,前天去他家看他,我说,准备下个月1号正式上班,他说等什么1号,赶紧滚回去,怎么多上几天怕医院不给你发工资么,就把我赶走了,哈哈老杨还是那个老杨,我当时就觉得,咱们医院什么都没变,真好!” 穆之南也跟着笑,但心里知道,有些事,有些人,是变了的,只是不会表现在外而已。 这些日子穆之南几乎每天都是按时下班,好像在医院多待一秒,都对不起他的人生一样,今天也是,提前十几分钟催杨朔下楼,回到家就钻进书房磨墨,似是准备画一幅旷世巨作。 没多久,他喊杨朔来看,让他挑最好看的,很多张纸,都写着一样的两个字,梨园。 “怎么,唱戏啊?挂哪儿的?” “送老杨的。老杨喜欢听戏,准备裱好了给他挂书房。你知道么,古代刻书大多用梨木枣木,所以出版书籍也叫付之梨枣,老杨去年在学校里编的那本书也出版了,所以送给他这个小礼物,放在书房正合适。” 杨朔撇了撇嘴:“要是对我也这么用心就好了。” “真无聊你,老杨的醋你也吃!” “吃了好多天了!你都因为老杨要辞职了,我还不能委屈一下么?” 本应该是说笑,但穆之南却沉下了脸,犹豫了片刻,他说: “那如果我是对从业的初衷产生了动摇呢?” “你知道的,那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天灾和意外。” “我觉得不是。在我的认知里,血库不应该没血,老杨为医院拼了一辈子命不应该躺在那儿眼睁睁看着救不了。” 杨朔牵过他的手:“别这么想,你越是纠结于这些巧合,越是让自己难过。” 穆之南不说话了。 然而他又怎么可能真的被说服,晚上躺在床上,他说:“关灯吧,我们聊聊。” 杨朔迅速关了大灯,只留一盏床头灯,侧过身抱他,把自己和对方都摆成了一个亲密谈话的姿势。然后听到穆之南在自己胸口的位置说: “你知道么,我每天早晨上班,开进停车场,看屏幕提示有效期还有多少天,那个数字就是本年度还剩下几天,就这么每天倒数,数到1,然后隔天再来就又变成三百多了。我在这个医院十年了,每天都要看到那个倒数数字。我承认我懈怠了,想停一停。因为我一看到这个数字,就能联想到很多其他的数字,今天排了几台,手里还有多少危重病人,这些手术成功率多少……好累啊杨朔,再加上老杨这次……我快撑不住了。这几天上班,故意不看那块屏幕,我怕我会越来越难过。我知道这样说听着很矫情,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杨朔——” 杨朔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这是没有欲望的,单纯的拥抱,他感觉到穆之南的茫然透过皮肤,穿过手心,已经渗入到自己的血液中。 穆之南追问:“我该怎么办?” “你在我这儿,怎么办都好。你想干嘛就干嘛,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我完全支持你的随心所欲。” 然后杨朔看到他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里面藏着一丝一丝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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