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词他说了很久,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震动,也因着这份震动,女孩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抽抽噎噎地哭了。 他不忍心,转头看向别处,楼塌的只剩几面墙,杨朔注意到墙上还挂着过季很久的圣诞装饰,merry Christmas掉了一半,剩一个孤独的merry在风里摇摇欲坠,愉快?一点也不,这样的场景仿佛是撒旦带来的,讽刺极了。 临近傍晚,雨又开始下,城区内涝也开始越来越严重,道路积水,加上一些被吹倒的树,回医院的路简直是一座五星难度的迷宫,到处都有想象不到的路障,无数辆淹水抛锚的车歪歪扭扭停在路上,都是今天,这座海滨城市被风雨摧残的证据。 杨朔和神经外科医生护送两位伤势最严重的病人回医院,其中一个9岁女童,视力障碍,由于年龄相对大一点,一直没等到领养机会,福利院的小楼倒塌,她被埋在石头堆里,消防战士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被一根水管贯穿了右胸,呼吸困难,稍微动一下,嘴里就喷出一口鲜血。 他在车上和穆之南联系,电话里报了一遍生命体征,问:“儿外现在什么情况?你还能做手术么?” “这台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交给肖潇和杨亚桐他们处理。我能做,在手术室等。” “你在手术室站一天了吧,别勉强。” 穆之南说:“可你现在根本找不到别人啊,刘主任比我更忙,她还有一台正在排队,如果不接你这个,我说不定会先去做她那台。另一个组在急诊,暂时也走不开。” “好,知道了。那你休息一会儿,这路况,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医院。” “别急,安全第一。” 杨朔又打给PICU,说一个孩子头部有外伤,要做CT,而且他的腿被压的时间很长,现在肿胀得厉害,怀疑有挤压综合征的风险,要PICU做好预防电解质紊乱和急性肾损伤的准备。 交代完这些,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他发现救护车又掉了个头,这个地道桥是他们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也因为严重积水无法通行了。 杨朔万万没想到,一路上历尽艰险,终于赶到医院之后,会被进水的电梯困在手术室楼下。老郑从急诊跟过来,说:“走楼梯,小杨主任你在旁边,我们抬上去。” 120急救员走在前面,老郑在后面,杨朔在旁边护着女孩和仪器,上到第二层转弯处,急救员脚一滑,老郑被担架床撞到头,失去平衡,眼看连人带床就要摔在楼梯上,杨朔一把抱住受伤的女孩,迅速侧身,他已经做好了床和仪器都砸在自己身上的心理准备,但事实却没有。 杨存道一个箭步冲上来挡住他,担架床砸在老杨身上,连带着旁边帮忙的护士也摔倒了,楼梯上一片混乱。 杨朔看见倒在地上的老杨,脑袋嗡嗡作响。 “你傻站着干嘛,快去手术室啊!” 见老杨吼的底气十足,还把腿抬了抬,恨不得踹他一脚似的,应该问题不大,杨朔两三步跨上了台阶。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月小时,切除了女孩的一小部分肺,穆之南下手术台的时候,恍惚中已感受不到自己的腿,仅靠肌肉记忆走出门,找到距离最近的椅子坐下,后仰,他听到了自己颈椎咔咔作响,把头抵在墙上,又能在头和墙接触的位置,数着自己由于疲惫而快得过分的心跳。 手术室护士长匆匆经过,见他在休息,问了一句:“穆主任,杨主任受伤了你知道么?” 穆之南一惊:“什么?!哪——哪个杨主任?” 他问了一句没必要的话,无论哪个杨主任他都很担心。 “老杨,说是正在急诊重症。” “我去看看。” 他起身就往外跑,跑到手术室大门口,隔着玻璃,看到杨朔在门口,看到他出来,习惯性地对他笑,穆之南看到了一个疲惫的,令人心疼的笑脸。 杨朔感觉自己是个特别扫兴的人,在他的外科医生成功做完一个大手术之后,还没来得及分享喜悦,就要给他带来一个特别难过的消息。 没想到穆之南冲出门,先拉着他的手,问:“老杨怎么了?” 他一时语塞:“啊?” “啊什么啊,他们说老杨受伤了,怎么伤的?伤哪儿了?现在在哪?” “你别急,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杨朔把他拉到长椅上坐着,“你先坐下。” 穆之南眼里突然蒙上了一层雾:“我……我为什么要先坐下?老杨……已经没了?” “不是不是,唉你别怕,他确实受了伤,有点严重,DIC,现在在急诊重症抢救。”
第21章 血之劫难 “DIC?” 穆之南抬头看到医院的天花板,每一个格子都向他扑过来,把他生生砸在地上。 杨朔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刻意放慢了语气告诉他说,老杨在楼梯间摔倒之后起初没什么感觉,当时整个门诊都很忙,他也没顾上,但他们都没预料到的是,当时被担架床砸在身上,断了一根肋骨,不巧刺伤了肝脏,引发出血,等他倒下被发现的时候,出现DIC的症状,好在第一时间就送去抢救。 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生与死势均力敌的博弈,抢救回来的几率只有一半。 “DIC……老杨他,他都60多了,他怎么受得了这个……” 穆之南低着头自言自语,杨朔听不清他念叨什么,只能在旁边安慰:“别怕,咱们医院抢救DIC成功率很高,你别担心,血液科的廖主任和ICU的裴主任都在那儿,普外也在,你相信他们,好不好。” “我要去找他,杨朔,我想去看看他。” “你听我说,那边人已经很多了,院长副院长都赶过来了,我陪你过去,咱们不进去,咱们就在急诊重症门口等好么,你答应我,你这样,看你手抖的,你帮不上忙。” “那你能帮得上忙,你是老杨的福将,你去。” 杨朔被他赶去了重症,穆之南就坐在急诊的等候区,和很多忧心忡忡的家属等在一起,此时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和他们抱有同样的焦躁和担忧。 他看着急诊匆忙的人,看各个诊室的门一开一关,这间医院,穆之南大学期间就经常来上课,至今已过了十多年,他见证了它从两栋楼开始,慢慢扩建成现在的样子,这些走廊,他走过无数个来回,最初的几年,都是老杨带着,手把手扶持着。 他甚至还能记起老杨在什么样的场景下说过什么样的话。 ——“穆之南,遇到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处理?” ——“呃,要不先请神经外科来会诊?” ——“请会诊?你这个动不动就请会诊的毛病是我教的么?你当自己是院长啊想喊谁来喊谁来!要是只会说‘请会诊’仨字儿,这活小学毕业就能干,我培养你一个硕士干嘛!” 也是在这条走廊里,他刚把对自己动手动脚的杨朔赶走,老杨就告诉他:“杨朔是个好孩子,但他吧,怎么说呢,八面玲珑,精的跟猴似的,你要是真的打算和他在一起,要保护好自己。” 他又想起有一年去美国参加小儿心脏疾病诊疗年会,会上他展示了自己成功完成的一例体重仅有1.6公斤早产儿的肺动脉闭锁手术,受到同行盛赞,等他回来,还是在诊室门口,老杨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好样的,没给为师丢人!” 那年在地震灾区救援,收到老杨的微信,他发了个采访链接,留言说:“穆之南我不希望你冒险,不期望你做什么英雄,你给我千万千万注意安全!”那时的他,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老杨在急诊,老杨在手术室,以及老杨在他心里,被当成了父亲的样子。 急诊重症的门开开合合,穆之南看到有些急躁的廖主任,一边走一边说打什么电话之类,他拉住一位不太熟悉的小医生问:“老杨怎么样了?” “我们要血浆,血库说A型血没有了,正在跟血液中心联系。” 穆之南一听,跑到护士台打电话:“我穆之南,什么叫A型血没有了?你们血库不是号称保障临床抢救的么!他妈的这种时候不多备点血,不是失职是什么!” 血库的工作人员无端被骂,心里也愤愤不平:“我们哪儿失职了,早就预计到这种情况,早晨就向血液中心申请了,上午只送来一批,但产科有个羊水栓塞的产妇,还有几个内脏出血的也做了手术,我们打爆了血液中心的电话,都说车堵在路上动不了。” “老杨是这家医院的第一批员工,他在这儿救了一辈子人了,他今天需要别人来救他的时候,你们跟我说没血……” 穆之南说不下去了,他拿着电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跟我说,血液中心的车堵在哪儿了,我开车过去拿。” “穆主任,你不知道,外面现在别说开车了,走都走不出去,我不跟您说了还有电话进来。” 血库没血,这大概是一件非常荒唐但仔细想想又有点合理的事,毕竟六附院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受灾伤员的救治,穆之南没办法说什么,但越是合情合理,心里越憋屈。 杨朔从急诊重症出来,他进去其实也是在旁边围观,抢救老杨的阵容已经很强大了,而他不看还好,越看越觉得受不了。 穆之南什么话都不说,就愣愣地看他,杨朔感觉太阳穴在跳动,他用了些力气揉了揉眼睛,在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不言不语了一阵子,穆之南开口说道:“杨朔,我们不做医生了好不好,我们在学校教书也能过得很好。” “嗯,好。” “或者,偶尔卖几幅字画,如果你想做生意,开一家画廊也行。” “可以。” “我们回北京吧,我想家了。” “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就是——”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急诊护士跑过来:“穆主任,杨主任情况不好,您看要不要通知家属?” 穆之南猛地起身,身体晃动一下,猝然倒在杨朔怀里。 第二天早晨,穆之南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熟悉的科室,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还在做梦,而旁边医疗设备的声音告诉他,这是真实的空间,但他对时间的感知似乎出了问题,不知道这是哪一天的哪一个时间段。 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一下四周,又迅速躺下。 这是ICU。他想,我这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了? “穆主任早上好啊。”是杨朔的声音。 穆之南的手随即被握住:“老杨没事了,救回来了,你放心。” “我,为什么睡这里了?” “是我让他们给你推过来的,ICU这两天病人少,我觉得,你醒了应该想要立刻看见老杨。” “哦。”穆之南侧过头,果然看见老杨就躺在自己隔壁床位,他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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