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般将窝窝头和中午的馍馍吃完,粥还剩一点,谈镜合表示自己特别饱,逼阿著把粥喝掉了。阿著不太情愿,但当热乎乎的粥进入口腔的时候,他的身体本能地继续喝了一大口。 饿,累。 对于谈镜合来说,还要再加上一个字,疼。 他趴在草席上,阿著小心地揭开他的衣服,看见光滑的皮肤上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鞭痕。谈镜合躲闪地闭上眼,没看见阿著瞬间阴沉的脸色。 阿著沉了沉心气,从旁边拿起药酒,正要给鞭痕涂抹,忽然瞧见了谈镜合握成拳头的手。心中不知想到什么,阿著忽地拉起谈镜合的手。 “干嘛!” 谈镜合慌张地回过头。 阿著不顾谈镜合的反抗,强势地掰开手指。 前几日正在书房弹钢琴的手,现在掌心皮开肉绽,指尖也渗着血。 /NEWS/ 《日不落新闻》简讯:篱笆和会正要进行最终的签字活动,学生的示威游行似乎未能奏效。 / [1]reisen:德语,意味“旅行,旅游”。
第四十九章 老舅爷 === 阿著从包袱里掏出一小盒药膏。药膏的盒子是陶瓷的,润白上点着靛蓝。指尖勾起些许药膏,阿著将谈镜合的手放在掌心,又轻又缓地涂抹均匀。 “哎哟。”谈镜合趴在席上,轻轻叫唤一声。 “现在又会喊疼了。”阿著顿了一下,给谈镜合吹了吹伤口,又极为小心地继续抹药。 谈镜合把脸埋在外套上,微微一笑。“是呢。看见你,我就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阿著满色不变,但也不答话。 谈镜合扭身看他,“你怎么不理我呢?” “要我理你哪句荤话?”阿著声音毫无波澜。 谈镜合噗嗤一声,脸颊红扑扑的。 阿著仔仔细细把谈镜合的手涂好药膏,又给谈镜合背上的伤痕擦药酒。谈镜合又故意嚎起来,抑扬顿挫,嚎得阿著头皮发麻,拧了一下他的手臂。谈镜合这才笑眯眯地闭了嘴,安静侧着脸,看阿著低头上药的神情。 也不知为何,这阿著是越看越顺眼了。谈镜合心里掠过一丝想法,很快就忘在了脑后。 在阿著上药的时候,前面的薄天啸吃好了晚餐,忽地站了起来。周围的工人们看样子都明白接下来要干什么,皆围到一起,仰头看着薄天啸。 谈镜合也偏过头,好奇望着不远处的矿工们,还有站在矿工前头的薄天啸。 只见薄天啸拿起一块小小的煤炭,在石头墙壁上写了一个“人權”,又写了一个“工人”。矿工们基本全是文盲,仰着头疑惑地看着薄天啸。 “今晚的识字课,我教大家一些词语。”薄天啸淡笑一声,指了指第一个词。“这个词,是‘人權’。跟我念吧,人权。” 矿工们都是青壮年,声音洪亮地跟着念了一遍,“人权!” 薄天啸点头,又说:“大家看,‘人’字大家是认识的,指的就是咱们。‘權’这个字,左边是‘木头’的‘木’,这个字是指一种木头。这个木头很硬,可以拿来做秤。” 工人们望着那两个字,不知道它代表了什么。 “一个人,一个秤,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咱们人放在秤上称一称,看看咱们值几斤几两。” 薄天啸说得很简单,甚至有些可笑,但对于矿工们来说,这是从来没有人讲过的东西,他们听得很认真。 “大家看看,我们今晚吃什么?”薄天啸拿起刚刚喝粥的碗,“说得难听一点,咱们矿工们呐,就值一碗粥,几个窝窝头。而那些大地主,他们晚上吃酒喝肉,所以他们的价值就像牛羊那般贵重。” 薄天啸说完,许多汉子们都低下了头,似是非常羞耻。 “我们穷,能怎么办!”有人叫了一声。 “是!”薄天啸用力点头,“我们是穷,但穷人不能活着吗?干了一天苦力,被打被骂还不能吃饭,明明是要叫人去死啊!” 谈镜合都呆了,他看着薄天啸,在这一刻意识到老师来此地的真正意图。之前的学生运动也好,现在的工人动员也好,薄天啸似乎都在有意识地抵抗什么,甚至……他的最终目的是想推翻什么。 “大家看看这位小兄弟。”薄天啸瞧见谈镜合的目光,顺势一指谈镜合。“他今天新来,体力不支摔倒了,被抽了好几鞭子。他脾气又冲,生气拿石头砸了包工,又被打了一顿。”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谈镜合,瞧见他背上还没有上好药的斑驳伤痕,也是目光复杂。 “波叔,包工打工人那是常有的是,能有什么办法啊。”有人说。 薄天啸望着工人们,大声说:“兄弟们,包工打工人常有,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做对了!大家都是爹生父母养的,有谁是生来就要被人拿鞭子抽的?我问你们,有谁!” 听到这个问题,矿工们一阵骚动。 “谁都不是!” 薄天啸自问自答,并握紧拳头。 “兄弟们,现在前朝废了,皇帝倒了,平国建了好几年!再也没有什么贵族,什么大老爷!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人’,我们每个人从出生起就有一样的‘人权’!‘人权’到底是什么?就是我们可以吃饱饭,我们可以睡好觉,我们可以拿我们该拿的工钱,我们可以在被鞭子打的时候反抗!” 薄天啸的面色在一瞬间涨红了起来,简直像黑夜海港边的灯塔。 他举起了手里的拳头,在空中挥动了两下,最后想起这附近有值夜的包工,又克制住了自己的心情,稍稍放低了手。 谈镜合看了老师一会儿,神色复杂地低下头。他知道老师说的没错,但是他没有发声,除了沉默之外,他没办法给出更多的赞同。 矿工们似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都睁大了眼。有的人是吓的,觉得薄天啸大逆不道;有的人是惊的,仿佛看见一个全新的世界。 “兄弟们,你们看我写的第二个词。”薄天啸的手抬高,指了指另一个用黑炭画出来的词语。 “工人。” 薄天啸的声音还有些颤抖,霍舅给他递了水壶,他谢过,赶忙喝了一大口。擦擦唇边的水渍,薄天啸抬起头。他望着面前一张张黝黑的面孔,这些矿工们在日夜的劳作中浑身脏污,却只有最粗糙的食物,最简陋的房屋。 “‘工’这个字,上面是天,下面是地。”薄天啸用手指划过“工”字上下的横,矿工们的眼珠也跟着他的手指移动。 “站在中间顶天立地的人,就是工人!”指向那中间一竖,薄天啸目光如炬,声音铿锵有力,“用自己的手铲起大块石头,用自己的肩背起大筐煤炭。这样的人,就是工人,就是你们!” 不知想到了什么,这群常年在阳光下劳作的汉子们听到这句话,好多人忽然就红了眼眶。 他们生下来便是家里背负重担的存在。打小就要干活,等到十几岁时,挑水砍柴种田早已是家常便饭。战乱年代,家里田地纷纷被地主夺走,他们早就一无所有,便咬牙来当工人。他们是粗人,干的都是力气活,浑身脏兮兮,像是大老爷们脚底的蝼蚁。 这也许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你们工人,是顶天立地的人。” 矿工里有个十六岁的少年,听见薄天啸这么说,居然哭得浑身发颤,忙扭过头,慌张抹泪,把黑漆漆的手背冲出一条痕迹。 周围几个哥哥都无奈地拍拍他,“你哭什么!鼻涕都出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笑了,悲伤的情绪冲淡了一些。 薄天啸继续说:“各位兄弟们,我们工人也是人,也要有自己的‘人权’。这些大老爷们,让咱们一天十几个钟头给他们挖煤,他们疯狂赚钱,却只给咱们喝稀粥,这谁能忍!” “不能忍!”有人大声说。 “其实……咱们也不傻,这样明晃晃的虐待,我们之前也是反抗过的。”有个人说,“当时午饭还都是馊的,我们实在忍不了,闹起来了,结果被包工找人好好收拾了一顿。” 听见有人这么说,薄天啸心中一动。如果工人们之前曾经有过罢工活动,那之后的罢工运动就容易发起,也容易进行了。 “各位兄弟们,如果要罢工,需得从长计议,一鼓作气,达到咱们的目的。不然就只能是被打一顿,还捞不着更多的好处。今晚也迟了,大家好好休息,明天还得早起上工呢。” 薄天啸结束了话题,回到自己的铺位。 谈镜合这边已经被阿著敷好了药,拉着麻被子预备睡觉。谈镜合靠墙,阿著在他边上。 薄天啸回来坐下,他旁边的霍舅似乎对工人罢工很感兴趣,拉着霍来当跟薄天啸小声地聊了好一会儿。 谈镜合躺在草席上,斜眼瞅了他们几眼,终究是闭上眼,预备睡了。没过多久,阿著就靠了过来,两人的胳膊挤着彼此。 没多久众人都睡下了。到半夜的时候,春日的寒风嘶鸣着往屋内蹿,谈镜合冷得缩起来,可身上的伤痕又让他不便动弹。过了一小会儿,旁边的阿著伸出手臂,又轻又柔地把谈镜合揽进怀里。 谈镜合又进入了熟悉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安心。他砸吧了一下嘴,沉沉睡去。 顾子规的母亲李氏铺好被褥,就拿着蜡烛离开了。这是他大儿子的房间,现在竟像是客房。 柳菅坐到棉被上,有些困倦地歪歪脑袋。秦升坐在桌边思忖着什么,也没来得及像平时那样训柳菅,让他别直接坐在被子上。 下午的雨绵绵不绝,精干的女人将两位不速之客迎进家门,倒是不卑不亢,倒了两杯粗茶,在客人对面坐下。 “我乃一乡下贱妇,许多事情没有大人们精明通透。”李氏目光平直,“既然不辞辛劳来了,望您能一次性说完,说清楚,也好叫我明白需要为您提供什么帮助。” 秦升仍是笑着。他的唇沾了湿润粗茶,缓缓开启:“夫人何必自谦,能教出子规这样的孩子,是家门幸事。只是子规的聪明用错了地方,竟站到了我们大家的对立面,实在令人惋惜。” “小儿在11区的大城市读书,我们乡下的父母管不着,也管不住,唯把期盼寄托在他的老师身上,还好老师很是负责。” “哦?不知哪位老师对子规爱戴有嘉,让他心中烈火烧得这么旺,都去参加学生运动了。若是有空,我真要和他会会。” “大人想必听过这位老师的大名,是文广大学政治学院的教授。前几日我丈夫还和他见过,留他吃了饭。” 李氏面色十分平静,似乎只是叙述一件家常事。秦升也没有太多情绪波动,顺着问下去: “光留一顿饭怎么行?” “也是无奈啊。这位老师实在是大忙人,来我们这里只是顺便,很快就往那霍西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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