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柳菅从汽车上下来,看着四处低矮的房屋,再看看脚边望着自己的一只狗一只鸡,他迅速转身要回去。 “诶。”秦升抓住柳菅的衣领,眼疾手快环住柳菅的腰。 柳菅被猛地往后一拉,双脚离地。刚下过雨,泥点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秦升拽着柳菅造访了村庄里的某户小院。院子里很安静,一阵雨后的清新。等了一会儿,屋里走出一个身材矮小的妇女。 “二位……找谁?”女人撩了撩略有些凌乱的额发。 “不找谁。”秦升笑了笑,“和您的大儿子顾子规略有交情。” “哦?”女人神色不变,只客气道:“是未然的同学吗?进来坐坐吧。” “倒不是同窗的交情。”秦升长了一张冷脸,这会儿倒是对女人露出一笑:“他组织学生运动,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是这方面的交情了。” 女人神色一动,却仍旧维持住了冷静。她静默着打量了秦升一番,见这人从上到下连头发丝都带着精贵,心中不免有了决定。 她还是刚刚那句话:“进来坐坐吧。” 说完,她就转过了身,走进屋子里。 秦升挑了挑长眉,搂住柳菅,也往里去。 他们没走几步,外面又挂起了飘飘摇摇的雨丝。 谈镜合抬起头,雨点细细密密落在脸上,有些恰巧落进眼中。他眨了眨眼,低头继续铲着石矿。 一篓子的石料他勉强装完,正要背起来的时候包工走了过来。 “等等。”竹竿包工按住谈镜合的篓子,“太少了。给我一次性多背点。” 谈镜合抿了抿唇,低头又铲了一勺石料。雨越下越大,石料被打湿成土灰色。 “太少了——”包工的手死死按住篓子,拖长了音调命令道。 谈镜合心中有些火起,特意铲了一大勺石料。石料哗啦哗啦倒进篓子,和原来已经满了的石料一起堆成了一个小山尖。 包工嗤笑一声,说:“背吧。” 谈镜合沉默着没有说话,低头尝试背起这一大筐的石料。阿著正背着空的篓子回来,看见谈镜合的模样登时皱起了眉。 谈镜合脚步虚浮,已经是累到极致。虽说下午忽然来的这阵雨减轻了炎热,可是一天的繁重体力活干下来,他的双手酸疼不已,腿脚也满是针扎般的疼痛。 “快点!慢慢腾腾扣工钱。”包工站在不远处朦胧的雨雾里,带着某种冰冷的倨傲。 谈镜合被这一声喝得头脑发胀,他瞥了身后的包工一眼,收回视线后本想继续前行,身后的包工却忽地一动,飞快走到跟前,手里执着的木棍用力敲上谈镜合的大腿。 “你们干苦工的贫民,还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们!” 雨天,矿场里的地湿滑许多,谈镜合被那一拳粗的木棍打得浑身一震,他终是失掉了全部的力气,跌跪在了包工的脚边。背上篓子里的石料哗啦啦倒出些许,谈镜合抬头看向包工,见他神情麻木讥诮。 谈镜合眨了眨睫毛,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清醒地意识到,一旦他没有了“谈家大少爷”的身份,他不过是一个任人践踏的蝼蚁。什么尊重,什么喜爱,都只是喜爱大少爷,而非是他谈镜合。 “镜合!” 阿著快步跑到谈镜合身边,试图扶起他。包工冷眼看着阿著,手里的木棍作势又要打下来。 “大哥!他体力不支,背不动,后面他的石料都由我来背吧!我一人做两份工。” 包工还从没听见这样的要求,登时笑了,他拿木棍拍了拍谈镜合的脸,说:“你倒是好福气啊。” 木棍上的雨水顺着谈镜合的脸颊流下来,像是黑色的眼泪。 “这样吧,你,现在正好也是跪着嘛,给我磕头叫一声祖宗,我就让你只铲石头。”包工起了逗弄的心思,笑望着谈镜合。他早看出来了,这俩人估计是富户家的主仆,战乱时期家道中落了吧。 丧家犬谁都要踢一脚,包括这位竹竿一般又高又瘦的包工。 谈镜合还摔在地上,他不说话,只定定望着要替自己揽活的阿著。阿著正用手把谈镜合掉出来的石料捡回篓子,就在这时,他弯着腰,听见包工喊“祖宗”的要求。 阿著站起身,眉毛拧成疙瘩,意图和包工说好话打个圆场。谁知下一秒,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谈镜合竟突然暴跳而起。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刚刚掉下来的尖形石料,朝那位包工的眼睛直戳而去。 “啊——!” 天空中的雨似乎一下子变大了,冰凉的雨水中混进血红的颜色。霍西村村长家被处理的一条鱼用力腾跃,霍门族长家被宰杀的一只鸡不住哀嚎,此地,包工捂住渗血的左眼,凄厉大叫。 谈镜合握住手里的石头,整个胸膛剧烈起伏。他的眼眸也发了红,是某种平民百姓难以看见的狠厉,却往往在达官显贵的眼中一闪而逝。 “抓住他!抓住他!” 包工大喊起来,不远处的矿工们却没有动作。他们看向此处,脸上带着漠不关心。只有那个叫霍来当的,大概是新来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慌张。 没多久,其余两个包工赶来了。一个将谈镜合捆好带进某处包工待的小屋子,一个忙带着竹竿包工出去找大夫。 在包工的小屋子里,没多久就响起了阵阵皮鞭抽动的声音。 矿工们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阿著把背上的竹篓扔到地上,他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看着那个小屋子,没听见谈镜合惨叫,哪怕一声。 夜幕降临,鼻青眼肿的谈镜合被一个包工带了出来,他的棉衣上有淡淡的血痕。那个包工将谈镜合踹到地上,说:“继续干活!这月薪资没了,赔看病的钱!” 谈镜合敛着眼,自己慢悠悠爬起来。他有气无力地拿起铲子,朝石料里一插。那个包工朝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去别处转悠了。 “阿圆……”薄天啸快步来到谈镜合身边。 谈镜合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四下寻找阿著的身影。 薄天啸叹了一声,说:“刚刚有别处矿洞的包工过来。阿著身强力壮,被叫到井下去了。” 谈镜合僵硬地动了动脖子,他看着矿井的洞口,忽然浑身一哆嗦。矿井下的作业危险很大,数不清的报纸写过矿难,无数人因此丧生。他只是和阿著来调查一下矿工的生活,写个新闻报道罢了,谁曾想现在…… “你慢慢干活吧。再过几个小时能吃晚饭了。到时候你好好休息。”薄天啸说,“对了,小霍带了跌打损伤的药酒。” 薄天啸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背着篓子的男人。这人叫霍来当,谈镜合依稀记得。他对谈镜合点了点头,也没多话,只说:“晚上叫你兄弟给你上药。” “嗯。”谈镜合点点头。 矿井下,只有一盏小灯点着。 中午见过的霍舅领着阿著到底下。窸窸窣窣一阵,阿著终于踩到了土地。他缓慢转身,脚下却差点一扭。霍舅立刻去扶他,阿著倒是瞬间稳住身体。一两秒后,他快速适应了底下漆黑的环境,霍舅这才把工具递给他。 “打钻的兄弟在前头,你刚下井,先跟我们一起挖。” 阿著点点头,正打算挖煤的时候,霍舅按住了阿著的肩膀。 “嗯?” 霍舅笑了笑,洁白的牙齿和熏黑的脸颊形成截然对比。 “我们底下挖矿有自己的‘组织’,大家伙一起挖才好。” 阿著不明白,霍舅直接蹲下身,没过多久,里头传来一个汉子的歌声:“青鸟嘿——” 霍舅和附近几个挖煤的矿工仰着脖子跟上,他们唱道:“飞回青山!” 质朴的歌声袭向阿著的耳朵,他浑身一颤。霍舅却笑着,一边扬眉唱歌,一边弯腰挖煤。跟随着歌声,矿工们一同劳动起来。 笑叹一声,阿著也跟着一同弯下腰来。 里面的汉子还在继续唱着:“矿工嘞——” 周围的汉子们一齐俯身,铲子插进煤矿,他们的歌声在狭小黑暗的矿洞里响当当,敞亮亮:“挖座金山!” 夜渐深,晚上十点半,一个包工才拎着食盒走过来。他阴阳怪气地扫了大家一眼,特别是瞪了谈镜合一眼,才把食盒放下。 “吃饭。” 那个包工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个姓谈的,你晚上不用吃了。没给你准备。” 谈镜合倒是不意外,扫了包工一眼,就转过去了。包工嘴里狠啐一声,也就走了。 谈镜合跟工人们把工具收好,到矿井附近等人。没多久井下的矿工就上来了,阿著仍是累得气喘吁吁,但精神气不算糟糕。 倒是看见谈镜合,那几个汉子都不约而同地围过来。 “阿著,这是你兄弟吧?听说戳了包工的眼睛被打了,没事儿吧?” “小兄弟,包工在工地里是什么地位你不明白吗?别傻乎乎地被欺负了就要还。” 谈镜合一一应了,心里对这群矿工的观感倒是好了一些。他们见谈镜合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就一起去拿晚饭了。晚饭是稀粥,特别稀,就像几粒米在水中游泳。不过还配两个小小的窝窝头。 谈镜合反正没饭吃,就先进屋了。里头的男人们端着碗大口喝稀粥,大多数都把湿透的衣服脱了,在那里光着膀子闲聊。还有挺多男人脱了鞋,屋子里味道不太好。 谈镜合低头走到自己的床位,坐下来躺了一会儿,边上忽然有人开了口。 “小谈,药酒给你。”说话的是霍来当,霍舅也在边上,冲谈镜合嘻嘻一笑。 谈镜合怔了一下,抬手接过了,对霍来当说了一句多谢。其实谈镜合的细软中有各种药膏,不过思忖一下,他还是决定现在先收下。至于自己的药膏,等他离开的时候悄悄送给矿工们好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阿著正端着碗粥走进来,面色不好。 “怎么了?”谈镜合仰头看着阿著。 “竟说你今晚没饭吃。”阿著烦闷地坐下,把粥碗放到谈镜合手心。 谈镜合躲了一下,说:“给我干嘛,你吃。” “镜合。”阿著叫了一声。 “你叫少爷也没用。”谈镜合把粥推回去,又说:“你那窝窝头蘸着粥吃吧,不然太干了。” 阿著见谈镜合不吃,就要把窝窝头塞到谈镜合怀里。谈镜合又推。周围有人看着他们的动作,大笑起来。 来回了半晌,阿著面色愈发不佳。他用力把粥往地上一怼,碗底和地面碰出清脆响声,把谈镜合弄得愣了一下。没等谈镜合反应过来,阿著从两人的包袱里忽地掏出两个馍馍,是中午谈镜合吃剩的。 瞧见这么个大馍馍,谈镜合也忍不住咽了口水。谁不想吃东西?上一顿还是早上十二点半呢! 阿著将窝窝头蘸了粥,不由分说递到谈镜合的嘴边。瞧见阿著的神色,谈镜合乖乖吃了。然后阿著低头拿起冷掉的馍馍,也沾了沾粥水,低头咬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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