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著却说了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他微微偏头,眼眸勾着谈镜合:“少爷以前来过这里吗?” “嘿,你怎么知道啊。”谈镜合笑着看了阿著一眼,他的眼波流转,说话的音调最后轻轻落下,“是啊。” “我去打听过我的美人,他正是在国际新闻馆工作的。他们都叫他莱希特先生。除此之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犹豫很久,我亲自来这里走了一遭。那时,国际新闻馆已经要闭门了。” 谈镜合说着说着,走动了起来。他朝周围的堂屋里迈去,那屋子常年无人使用,透着一股子落寞,谈镜合的背影也融进其中。 “阿著,你不知道,我本没有想做的事。后来才打算着,要不也像他似的开一个新闻馆?既能了解一下他所做的事,又能通过新闻馆的人脉网找他,一举两得啊。” 像是很费解,阿著眉毛蹙起,显出古怪的神色。他问:“你就这么喜欢他?明明只是一面之缘,就能算得上爱情了?” “爱情?”谈镜合怪笑着咬了一遍这个词,他又若有所思起来:“嘶,爱情?哈!那我爹和我娘当初见都没见过……那又算什么……” 谈镜合转身走回天井里,来回踱了几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也叫爱情吗?一日的欢愉,限定的艳遇,那也叫爱情吗?谈镜合捂着脑袋,在旁边的秋千上坐下。他想了一会儿,心底居然一片空荡。 阿著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便低声说:“只怕你喜欢的不是那个美人,而是有美人的梦境。” 谈镜合心脏蓦地被刺了一下。他眉毛竖起,眼睛大睁,瞪向阿著:“胡说!” “我喜欢那个美人,我们俩这就是爱情!你只是我的小厮,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空口论断别人!” 他越说越激昂了,声音也愈发响亮,把气势撑得十足。秋千也因他身体的震颤晃动起来。 “我和他不是爱情,难道和你是吗?我再说一遍,你只是一个小厮,在我寂寞难过的时候陪着我,仅此而已!主子怎么处理感情,你不需要过问!” 谈镜合大声地喝完,胸口还剧烈起伏着。这场恼羞成怒来得太快,快得谈镜合根本无法思考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但他在自己恼火的喘息里,看见阿著的神色由错愕缓缓落成难堪,看见阿著逐渐低下的头颅。阿著把自己的表情都埋进了黑暗里,谈镜合看不见他的脸,却下意识猜测起他此刻的表情。 是生气,是悲伤?是委屈,是失望?涌上来的愧疚感又淹没了谈镜合。他的手不自觉抓紧秋千两侧的麻绳,粗砺的麻线磨得他生疼。 阿著低低地垂着脑袋,又轻又缓地叹了一口气。他抬手抚了抚自己发梢,小声道歉:“是我错了,少爷。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谈镜合的羞愧被这番话推到了喉咙,他想要张口宽慰阿著,可是喉中艰涩,他说不出口。 最后,谈镜合朝阿著勾了勾手指,让人到自己身旁。 “过来给我推秋千,我想玩一下。”谈镜合跟阿著说话。 阿著在原地没动,脸还是沉在如墨的黑暗中。在谈镜合以为他真的被自己弄得不高兴的时候,他抬起步子走到了谈镜合身侧,然后一言不发地推起秋千来。 “……用力点吧。”谈镜合微微松了一口气。 “嗯。”阿著应了一声,逐渐开始用力,谈镜合带着秋千往前荡。 四四方方的天井里,谈镜合稳稳地升了上去,他抬眼看着天井上方的黑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不远处燃烧起了金色的火光。 他又荡了下来,火光不见了。等他再升上去,那火苗的尖又冒了出来。 他想看清楚那金光,身下的秋千很机灵地荡得更高了一些。 只是有些远,谈镜合仍旧看不清楚。但是身下的秋千却被推得越来越高。谈镜合扭过头看了看阿著,有些奇怪。 阿著正愣神地瞧着谈镜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推得越来越用力。 谈镜合哪还管得了什么金光,他有些挣扎的意味,喊着:“慢一点!” 阿著却没有停,尽管他黑沉沉的视线一直包裹着谈镜合,但他的耳朵却像是聋了一样。 谈镜合被推得愈发高,甚至都到了半空。他浑身僵硬,紧攥着麻绳,心里冒上来汩汩害怕。 “让你慢一点!” 大声的吼叫在天井里回荡,谈镜合终于有些发火的意味。他恶狠狠地朝身边人说:“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气你了!” 然而就是这么“恐吓”,那个愣头青也不知道在干嘛,仍旧没有松手,秋千还是哗哗荡着。木头板子毫不克制地朝空中飞去,谈镜合就被迫飞到了半空。木头板子快速地往后撤退,谈镜合则被压着腰拉到了后面。 被秋千这般引导着,谈镜合心底的恐惧倏忽大增,他甚至在这瞬息中发出可怖的想法:明明是少爷让仆人帮忙推秋千,怎么成了仆人控制秋千,把少爷牢牢握在手心呢? 谈镜合的头皮发麻,他控制不住地大叫了一声,略带着怒意,并掺杂了大滴的委屈与害怕。 “阿著!” 这时,阿著好像才听见似的,抬起了头,正好与回荡的谈镜合对上了视线。整个世界似乎都慢了下来,谈镜合见阿著的眼神格外专注,如野兽盯着猎物一般盯着自己。 下一秒,阿著的手臂用力一伸,本在飞荡的秋千瞬间被掐断了轨迹。谈镜合猛地停下来,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神空茫地瞧着阿著。 不知为何,阿著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审视。他明明是面无表情的,也没有说话,却好似在这瞬间传达了千言万语,让谈镜合头皮发麻,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谈镜合仰头呆看着阿著,嘴唇微张,像是讨吻的姿态。 阿著的眼神霎时暗了暗,他忽地伸手把谈镜合揽过。谈镜合在空中停了一瞬,接着站到了地上。做完动作,阿著淡淡地说: “阿著以后不会再议论少爷的感情,只是如若以后少爷找到了心上人,阿著会自行离开。” “不行。”谈镜合下意识接嘴。 “为什么呢?”阿著问。 谈镜合也不知道。他顺了顺头发,回避了阿著的视线。“虽然我应该不会爱上我的小厮,但是你人还不错,留在我身边……也挺好的。” 阿著温温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谈镜合皱了皱眉,扭头瞧着阿著。打量了半晌,他猛地伸出拳头砸在阿著的身上,并说着:“你果然不高兴了是吧!我嫌你只是小厮,让你别管主子的感情,所以你生我气了!所以推秋千的时候故意那么用力!我让你用力!” “嘶!”阿著痛呼起来。 捶了几下,谈镜合也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你胸口怎么那么软?” 阿著尴尬地别过脸,叹了一声。“我追少爷出来前,用手绢包了几个兔包饺子。” 不过现在肯定已经凉了,而且估计被谈镜合捶扁了。可谈镜合还是心下一软,为着阿著的体贴。刚刚秋千带来的愤怒消了下去,谈镜合主动要吃东西,阿著只好把形状糟糕的食物掏了出来,主仆二人分食。 谈镜合坐在秋千上咬着裂开的兔包,实在不好吃,又冷又硬。谈镜合努力咽下去,吃着吃着忽然动作顿住。抬起眼,阿著正灼灼地瞧着自己,目光热意逼人。 谈镜合瞪他一眼,继续低头吃东西。这分明是除夕,他们俩却单独在一个空荡的新闻馆里,也无桌凳,就这样一起吃着冷掉的食物。吃着吃着,谈镜合鼻头一酸,他忙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尖,接着笑叹地摇了摇头。 阿著看着他的样子,嘴唇张了张。 吃完之后,谈镜合闲不住,又去二楼逛了逛。阿著则在天井处就着冬日的冷水洗帕子。 二楼的格局比较简单,谈镜合随意地走了走,来到了一间屋子里。这屋子正对后门,能看到刚刚两人进来的弄堂。 谈镜合把窗子打开,闲闲地靠着窗框,眼睛看着远处天空中还未停止的烟花。 黑夜被染成了斑斓的颜色,爆竹的声响忽远忽近。脑海中回忆起今晚的各样事情,谈镜合不由得叹了口气。 和父亲频繁的争吵好像来到了一个路口,心里的苦闷无法纾解,只会逃跑回避。而跑到了外头,也没多惬意。 阿著带自己来到了国际新闻馆,这个充满了失意的地方。谈镜合执意寻找美人,这件事就像个笑话,连自己的贴身小厮都说“一面之缘,就能算得上爱情了?”“只怕你喜欢的是有美人的梦境”。 谈镜合抱起手臂,他有些冷,但还是非要站在窗口吹着风。 他在对阿著吼完之后就后悔了,但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说出恶毒的话。他暴躁地大吼起来,想要通过语言来宣扬自己是“没错的”,想要通过争吵来辩解自己是“有用的”。 可是…… 谈镜合望着远处黑夜的天空。夜空中浮着大片大片的灰蓝色云雾,倒映在谈镜合茫茫然的眼中。 当歇斯底里大吼起来的时候,当用刻薄的语言伤害别人的时候,有另一个谈镜合,在心底又小又难过地说:“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想的。” 大少爷不是这样的窝囊废,他也不想的,可他唯一能专心的事只有弹琴。 大少爷不是这样的痴人说梦,他也不想像疯子似的找一个人,可第二天早上美人就消失了,留了一地余温。 他也不想这样的。 一笔一划的信,他给国际新闻馆寄了十封。 /NEWS/ 《随文杂想》简评:文广大学的两名男学生在今年的最后一日相约自杀,据悉,两人为情人关系。随着新式学校增多,男校和女校内“闹朋友”的风气越来越盛。两人举止异常亲密地走在一起,总要被周围的同学起哄着“闹一闹”。半年前有士人发文《关于制止异常恋爱风气》,也引起各方探讨。
第十二章 黑白日夜 === 靠在窗边吹了好一会风,阿著才洗好帕子上来了。谈镜合转过头看着阿著,见他把帕子叠起来捏在手心,手指被冻得好像烧到一半的红蜡烛。 “少爷别受凉了。”他却这么说。 谈镜合上下看了阿著一会儿,抬步走到阿著跟前,把自己随身的帕子塞到了阿著手心。 “擦擦手,冻疮了可不好。湿帕子别拿着了,放窗口吧。”说完,谈镜合就又靠回窗边去了。他看着窗外。 阿著点点头,先瞧了一眼手里的帕子。这帕子谈镜合平常没有拿出来用过,因为今天过年才从盒子里取出来的。帕子做工十分讲究,白色丝质,上面绣了一朵娇艳的红玫瑰,只是有些陈旧了。 阿著低头看着帕子,没有声响。 而窗边的谈镜合,却在下一秒忽地弹了起来。他本来很随意地看着窗外,刚刚一瞬却陡然瞧见那黑咕隆咚的小弄堂里,好似有个什么影儿在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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