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镜合赶忙探身去看,果然,有个头戴黑帽的人忽然窜了出来,他弓着腰左右看了看,然后迅速扛起墙边的自行车。 “住手!你他娘敢偷车!”谈镜合半个身子探出窗子,很是惊怒地朝下面吼道,惊飞了房顶上的两只夜鸟。 那偷车贼当然罔若未闻,拔腿就报,比夜鸟飞得都快,想必是老手了。谈镜合在窗上看着他的背影,气得大骂11区方言。阿著赶忙去拉住他,以免他太过激动掉出窗子。 谈镜合却火急火燎地甩开阿著的手,直接往楼下跑。他一边跑一边喊着:“气死我了,我要去追!气死我了!” 谈镜合少年时很调皮好动,跑动起来是很矫健的。就是今天穿了西服皮鞋,很不方便,但他仍快速地蹬下楼,非要去追偷车贼。 阿著无奈地看了一眼窗外,偷车贼已经消失了。叹了一声,他先去追谈镜合。 谈镜合快步跑到楼下,经过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他稳住身形,赶忙跑到后门。只是一跑出去,哪还有什么偷车贼?只剩四周空空荡荡的黑暗围住了他,夜晚的街道那么荒凉。老旧的路灯闪了一下,蓦地失去了光亮。 谈镜合看着远处绵绵无尽的黑暗,一直以来的茫然慌张霎时混合,心底升腾出浓郁的无助感。他虚虚地抬起手,在空中胡乱抓了抓,好似盲人。 独自一人呆站在路中央,谈镜合瞪大眼睛看着远处的昏黑,面色上显现出前所未有的苍白。 旁人的对比,父亲的责备,出路不明朗的未来,梦一样找不到的爱……怎么这么糟糕,连自行车都要被人偷走…… 阿著快步走到谈镜合身边的时候,就看见他呆站在路中间,眼神发虚,眼角发红。阿著不禁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谈镜合。 两人在黑夜的街道上静默。良久,谈镜合吞咽了一下,慢慢地伸出手指勾住了阿著的袖子。他捏了捏这衣料,然后忽地一把抱住阿著的手臂,整张脸埋了上去。 阿著低头注视着谈镜合,口中有话想说,最后只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 这个狼狈的除夕夜晚到这里终于结束,低落的谈镜合被阿著揽着,两人去了附近的某个小酒馆,他们都知道那里是提供住宿的。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倒霉过。”情绪稍缓以后,谈镜合开始在床上咕哝。 “嗯。”阿著在墙边的须弥榻上睡着。 “从来没有。”谈镜合把脸埋在被子里,一想到在眼皮子底下被偷走的自行车,就满心难受。 “嗯。”阿著点点头。 “你除了‘嗯’还会什么?”谈镜合爬起来看他。 “嗯?”阿著也扭过头。 谈镜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朝阿著招招手。 “过来跟我一起睡。”谈镜合说,“我得有个人抱着,或者有人得抱着我,我才能睡得好。” “好。”阿著站了起来。 “你不会笑我吧?”谈镜合仰脸看着阿著。 “笑你什么。”阿著坐到床上,两人的手肘碰到了一起。 “大事轰轰烈烈跟人吵,小事倒抱着人难受。”谈镜合低头说。 “自行车被偷可不是小事。”阿著认真地宽慰。 谈镜合看了阿著一会儿,终于笑起来。“就是!特别贵呢。” 笑完,他又回到了难受的心绪,因为自行车是很贵的,却被人偷了。阿著看他低头伤心的样子,有些无奈,只一言不发地在旁边陪伴着。 过了一会儿,谈镜合看着自己的被子,蚊鸣道:“你抱抱我。” 阿著瞥向谈镜合像枯萎的小花一样垂着的脑袋。 “……怎么抱?”阿著可不敢乱动,他还记得今晚谈镜合说过的话,“少爷,我总归是你的小厮。” “你真是……少爷让你抱你就抱。”谈镜合挠了一下面颊,然后皱着脸抬起阿著的臂膀,自己拱进阿著的怀里。阿著靠着床头,感受着怀里人的体温,倏忽间心跳大作。 谈镜合窝进温暖的怀抱,看向酒馆小窗外的黑夜。他的脸一半陷在屋内的昏沉里,一半在探进来的月光下。这两瓣的光相差无几,都是夜色。它们在谈镜合的脸颊上左右停靠,让谈镜合一半失落着,一般张望着。 “阿著……你说,我们的新闻馆能开好吗?” 心中茫然,谈镜合低低地问。他的嘴唇有些干燥起皮,他说完话,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阿著垂眸瞧着谈镜合的唇瓣,他说:“阿著是相信少爷的。” 听他说完这句话,谈镜合怔怔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爬了起来,正跪在床上,直直地盯着阿著。 “你说真的?”谈镜合问。 怀里忽然空了,阿著有些一瞬落差。但他很快回神,还是凝眸注视着谈镜合的眼睛,真诚地许诺:“我相信你。” 他一说完,谈镜合就笑了。 谈镜合饱满的脸颊提起来,带笑的眉眼往下压,五官聚拢,像个漂亮的年画娃娃。本来分列在他鼻梁两侧的光也跃动了起来,扫除了刚刚的落寞与阴霾。 “行。”谈镜合仰着脸,凑近阿著。 “夜快深了,少爷,歇息吧。”阿著躺下来,朝少爷建议道。 “睡吧。”谈镜合打了个哈欠,又窝回阿著的怀里。 夜半的时候,本是万籁俱寂,外头却忽然嘈杂起来。有铜锣声、叫喊声、奔跑声、啼哭声,这些声响离得很近,在耳边混乱交错。 阿著睡得不深,听见到响动,瞬间警觉地睁开眼。房间里一片安宁,没有多余的气息。稍稍定了心神,阿著偏头看了看床里的人。 外头的吵闹声挺大的,谈镜合被扰得说了梦话,在阿著的怀里滚了滚。阿著收紧手臂,贴了一会儿谈镜合的体温,才悄悄地松开了手。 他穿戴好,又把一只随身的小刀放到床头,然后悄声出去了。 明明是深夜,酒馆外头的街巷上却有不少人跑过。阿著顺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走过去,来到了一家酒楼门口。 这家店此刻燃着熊熊大火,整栋楼像是被扔进火盆里的炭棍,火焰四处缠绕,张牙舞爪。明明现下是深夜,那逼人的火光却把这方天空照得亮如白昼。 楼下已经闻讯赶来了不少居民,人们带着木桶、竹篓,还有人推了自家的水炮过来,众人一齐对酒楼灭火。酒楼下面的锣鼓敲得震天响,四周许多商铺、民居都亮起了灯,窗户里有好多人张望。 阿著四下望着,又游移了好几个地方,观察着周围民众的反应。看完,他又顺着人流到了靠近酒楼的地方。那里人很多,大家都忙着灭火,没人注意到他。 观察了好一会儿酒楼,阿著如暗影般离开了人群,退到边上一个药店的门口。 药店老板在窗户里张望,见有人过来,自然地攀谈:“这火似是从厨房开始烧的,估计是除夕夜,酒楼太忙了。” “可各家的除夕饭菜不都是在自己家里吃吗?至于洋人,也不过除夕。”阿著问。 “准是玉晖楼的饭菜好吃!那厨子的祖辈可是秦朝时期的御厨呢。前些年因为战乱他们的酒楼搬进了租界,生意红火。我听说好多人家提前在他们这里订饭菜,要求大年夜直接送到家里去。” 阿著上下观察着酒楼的火势,又说:“您也订了饭菜?” “嘿哟!”老板侧眸,仔细打量着阿著的脸,“先生,您是西洋老爷?平语说得真好。只是您不知道吧,平人的年夜饭十分重要,要家里人一同准备吃喝,酒楼的东西,我还瞧不上呢。” “那不就是了。”阿著朝老板看了一眼。 老板自相矛盾,便不聊了,只观察着火情。 不多时,11区租界的灭火队便开着消防车来了。寒凉的黑夜中,消防车的车灯明亮,紧接着有人下来,拿着水龙水炮灭火。那些人好多都鼻高眼深,酱油色皮肤,是租界内的巡捕。 阿著站在布店门口,忽然有两人从他身边经过。 其中一个人戴着眼镜,走路却不看路。都要撞上了他才发现前面站着一个大活人,便赶忙扭身避让,将要摔倒。他身边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赶忙拉住他,嘴里喝着:“这都能摔!” 眼镜男慌张解释:“我太急了!这事情太急了!” “谁都可以急,咱们做访员的不能急。”背头男人沉稳吩咐。 阿著的视线淡淡掠过这两个人,然后继续观察着玉晖酒楼的情况。 这火烧得旺,但好在除夕夜,酒楼里食客稀少,只要专注着灭火就好。灭火队的人各处冲着水,还有人带着水龙攀爬到高处,给上头灭火。 很快火就灭了一半,先前经过阿著的那两个访员,现在也靠近酒楼去探访情况。与此同时,很多外商报馆的记者也出现在了现场。 快,这些记者们来得太快了。明明新闻街一片黑暗,他们是怎么做到迅速得到消息,并赶到这里的?还是各家记者一起赶来。 如同静静等待捕猎的蟒蛇,阿著隐藏在路旁,绿幽的眼悄悄观察着那些人,他甚至看见一个熟悉的记者。在记者群聚之前,阿著转过身往小酒馆走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小酒馆里,谈镜合还是呼呼大睡,外头的喧哗声似乎根本吵不到他。 阿著脱了衣服,回到床上,低头端详着谈镜合的睡颜。看着看着,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今晚的天井。 “我喜欢那个美人,我们俩这就是爱情!”“我和他不是爱情,难道和你是吗?” 眼神霎时变得冰凉,阿著像蛇那般柔软而危险地俯身,鼻尖靠近谈镜合的脸。他的眼眸波澜不惊,却让人心生惧意。 过于贴近,阿著鼻息喷在谈镜合的脸颊上。谈镜合好似有些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砸吧了一下嘴。 阿著看着谈镜合无意识的动作,心里乱七八糟地搅和起来。他死寂的眼忽然现出了一种茫然。 刚刚那是什么?嫉妒?嫉妒谈镜合口中的美人吗?可这有意义吗? 脑海中的画面再次回到冬日的秋千。少爷两只手左右拉着秋千的麻绳,他荡出去,仰头轻轻叫唤了一声。很快,秋千荡回来,阿著看见了谈镜合的脸,风吹起谈镜合的发梢。 阿著的手不自觉发力,把秋千拨了出去。 少爷被秋千拱到了半空中,风胡乱地吹着他的脸,他似乎有些害怕这样的高度,身体逐渐绷直。就像是一只被蛇缠绕住的兔,浑身肌肉紧绷,在猎杀中瞪大眼。 阿著不停地回想着荡秋千时所看到的。 谈镜合的脸,谈镜合的脖子,谈镜合的背,谈镜合的腰......他直勾勾地看着,以至于谈镜合的喊叫他都忽视了,甚至这喊叫让他更沉浸在某种野心中……侵略,俘获,占有……把少爷的全部都拆吞入腹,包括他身上的香味。 阿著缓慢地躺下来,把熟睡中的谈镜合抱到自己怀里。他低着头,鼻尖戳在谈镜合的后颈,轻轻嗅着谈镜合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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