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大声说,“带少爷我去参观你的秘密基地!” 在万户烛火喧嚣的时刻,他们在一条黝黑的弄堂口停了下来。车还没停稳,谈镜合就从自行车上蹦了下来,探头看着前方。 这是一条黑沉到没有尽头的弄堂,恍若一立堵起来的湖泊,往里头扔一颗石子,就会发出一声隐秘的轻响,而后石子的影子和声音都被黑暗吞没。 谈镜合四下看了看,心底有些发怵,回头瞧着阿著。阿著扶着自行车,一双平静的眼望着弄堂里头。不知是弄堂更沉,还是他的眼睛更沉。 “你发呆呢。”谈镜合发出声音,并走到阿著身边,他揪住自己的衣摆,又放下了,眼神有些无助。 “这里太黑了。”谈镜合说。 “租界没那么热闹罢了。”阿著应了一声,“我带着少爷进去吧。” “嗯。”谈镜合点点头,脚步却没迈出去。前头太过森然,他不敢一个人先走进去。 好在阿著推着自行车开始往前走,谈镜合亦步亦趋地跟着在他身边。 “你说你以前常来,是晚上偷偷来吗?那时候,这里也这么黑吗?”谈镜合不断说着话。 “那时候没那么黑,四下都是新闻馆,晚上也都灯火通明。我溜进去的时候曾被人发现,但他们也不管我,因为太累了,明日的报纸要熬夜赶出来。” 谈镜合点点头,“今夜是除夕,许多干活的平人要回家过年,所以这里才这么黑吧。” 阿著沉吟了一声,“也许。” 租界内的平人数不胜数,租界的报馆也大都是由平人做编辑。只是今夜新闻街一派漆黑安静,有些异常。 自行车轮在地上碾过细小的石子,落雪的嘎吱声响在黑夜里清晰爆开。谈镜合睁大眼望着前方,好像听见什么人的脚步声,心里惶惶。听了一会儿,他又暗自发笑,这不是自己和阿著的脚步声嘛。 走着走着,阿著推自行车速度逐渐慢下来,他的脚步停在了某处。谈镜合也随着停了步子,侧身蹭了蹭阿著的衣袖,好确认自己不是一个人。 “少爷先等一下,我把车子停好。”说着,阿著把自行车抬起来,放到了墙边。 正在这时,墙头忽地亮起一盏破败的吊式灯,刺目的光猛地打在阿著身上。 阿著瞬间回过头,眼神如弯刀划破背后的空气,他警觉地审视着四周。谈镜合有些愣愣地张着嘴,他被阿著眼里一瞬而过的杀意吓到了。 眼珠四下确认了一瞬,阿著将视线挪回谈镜合身上。他静静地盯着谈镜合,绿色的眼珠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就像一对博物馆最深处的绿宝石,浓郁美艳,又孤冷决绝。 就在谈镜合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甚至他想拔腿就跑的时候,阿著蓦地莞尔一笑。 “少爷怕什么,这只是一个时好时坏的路灯。” 租界确实基础设施不错,路灯安得很多。但不知道为什么,谈镜合心里感到异样,不是奇怪这头顶上忽然亮起来的灯,而是奇怪被灯照到,忽然回头的阿著。 “哈哈。”谈镜合干笑一声,“也好,有路灯也好。那......要去哪栋房子?赶紧进去吧。” 阿著点了点头,带着谈镜合往左边走了几步,在某一处屋舍停下。借着路灯,谈镜合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建筑,整个人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是某个宅院的后门,是这几年中西合璧的“石库门”,门窄窄的,墙高高的,有种严密森然,可院子里头的树枝像是俏皮的反叛者,伸长了脑袋探出去。 “少爷,我说的地方就是当年非常有名的国际新闻馆,可惜后来关门了。”阿著站在一边,温和地同谈镜合说话,“不算很大,但格局精致,环境清幽,您会喜欢的。” 谈镜合还是仰着头,眼睛望着那近乎要与暗夜融为一体的树枝。他像是发呆,嘴里又问:“可怎么进去呢?” 阿著的眼睛看着谈镜合,嘴里说:“国际新闻馆的后门,其实只要用力推一下门上方就能打开。这后门其实坏了。” 谈镜合眨了眨眼,他背起双手,在原地走了两步:“嗯?那你试试。” 非常听话,阿著立刻上前两步,用力推了一下门。谈镜合偏头打量着,就见那门纹丝不动。 刚刚安静下来的谈镜合终于又笑了起来,他说:“这房子似乎早就卖了,新主人不会不修门吧。” 下一刻,听得一声闷响,主仆二人皆是一愣。 那国际新闻馆年久失修的后门,被阿著用力一推,整块门板直愣愣地往后砸在了地上。 门板砸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国际新闻馆里面的样子,在灰蒙蒙中浮现出来。 后院占地不大,大概就是放一些杂物花草,供人活动活动,虽说现在植物都变成杂草了,叶子上沾着薄雪。再往里是新闻馆的屋子,黑瓦白墙的回形小楼。门都是敞开的,能从这里直看到小楼中间的天井。夜光盛满天井,一股子落寞的味道。 这无疑是一座美丽别致的房舍,只是无人问津,蒙了灰尘。 谈镜合和与阿著一同看着里头,心思各异。 当意识到这是国际新闻馆的时候,谈镜合的思绪就有些抽离。他再一次想起仅仅见过一次的美人,莱希特先生。又看着眼前蒙尘的国际新闻馆,他心里愈发难受感慨。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忽地靠近,带起一阵微微的风。 “少爷,”阿著不知何时来到了谈镜合身后,他离得很近,鼻息温热铺陈,“来,进去吧。” 这话像是蛇蝎的诱哄,在沉沉的夜色里淌开毒液。 谈镜合忽然觉得痒,浑身过电般颤了一下。他快步朝里面走了几步,嘴里说着:“我先找水洗洗手。” 这会儿都不怕黑了,谈镜合四下望了几眼,快步穿过屋舍,走到天井处。他从某个墙角下扒拉出一个水龙头,一拧,还真有水。就是水忒凉,冻得人缩手。 阿著慢慢地跟过去,他一直在后头看着谈镜合的动作,天很暗,他的神色看不清。 谈镜合好似熟门熟路似的,就蹲下了。 阿著注视着他。天井处的天空四四方方一块,像个小方框,圈着天上晶亮光辉的新春闹,框下是一片寂静,谈镜合正弯腰洗着手。他的腰线柔软,伸出去的手腕清晰漂亮。谈镜合的身边,还有一个木质的老秋千,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 阿著看着眼前的全部景象,眼底忽然浮现出一抹疯狂摇曳的火光。 /NEWS/ 《日不落新闻》快讯:文广大学顺溪公寓今有两学生约定跳楼。据该校学生传述,两位男同学平日分外交好,常常同住,互赠手帕书籍。因发现及时,两位目前仍在医院救治中。
第十一章 心口不一 === “吃不吃?酱鸭。” 柳菅把一大只酱鸭推到阿著面前。 除夕后会忙起来,两人提前几天见了个面。便约在11区的港上餐厅,每位客人都在一只小船上谈天吃饭。 “你如果饿我就多点一些菜。”阿著敲了敲菜单,扬眉看着柳菅,“倒不至于出来见个面,还让你自带食物。” “秦升买了好多酱鸭,吃不完了。”柳菅拿纸巾抹了抹嘴巴,问:“怎么了?要提前收网?” “猜反了。”阿著把桌上的碗筷用热水烫了一遍,“我们要多留一些时间。” “啊。”柳菅点点头,“谈家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牵扯太多。”阿著皱了皱眉。因为出来见柳菅,他没有画丑妆,只是胡子还留着。但他骨子里的美意已经掩不住了,饶是这样小小的动作,都能写一首“美人蹙眉”的小诗。 “谈家虽是商贾之家,但与秦家交好。就目前的信息收集,谈、秦大概是一个提供钱,一个提供保护。”阿著用水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一个三角。 “秦升想和他老爹拿权,但是他老爹没有给出任何态度。”柳菅趴在桌子上,看着那个圈。他想了想,也蘸水在圈上画了一个小圈。大圈和小圈交叠,如同韦恩图。 “秦大帅必然会把权利交给儿子,但不是现在。”阿著想了想,说:“现在是军阀势头最盛的时刻,秦帅的野心不小,这几年一定会准备把12区吞并,甚至会带兵北上。这种情况下,他才舍不得分权。” “那和谈家什么关系呢?”柳菅问。 “秦升对谈镜合很喜欢。”说着,阿著顿了一下,“除了感情之外,不是没有谈家的原因。如果秦升能够和谈镜合成为伴侣,他相当于就有了谈家的支撑。万一谈家以后支持的对象从秦大帅变成了秦升,秦升将会成为新的军阀。” 柳菅点点头,又问:“但是……谈家真的那么厉害吗?仅凭他们,秦升就能一步登天?” “这也是我在奇怪的地方。”阿著垂下眼睑,睫毛纤长。他看着桌面上逐渐干掉的圆圈和三角形,低声喃喃:“谈家到底有什么,能让秦升如此趋之若鹜?” 柳菅皱了皱眉,疑惑道:“可是秦升说他感觉到谈镜合确实是不喜欢他,看起来他以后会和谈镜合保持距离的。” “六儿,男人的话,信一半就好。”阿著抬手把桌面上的水痕抹掉,嘴角微微一翘,“少爷确实不喜欢秦升,我也感受得出来。” “我听秦升说,谈镜合喜欢一个什么西洋美人。”柳菅又说。 阿著的眼珠朝旁边滑了滑,他略有些敷衍地说:“好像是。” 说完,阿著垂眸吃起饭菜来,吃了两口他才看向柳菅:“秦升意志极强,又是秦大帅正妻的独子,心思和势力都不同寻常。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秦升对谈镜合彻底放弃,让谈镜合为我们所用。” 柳菅和阿著从小就认识,一下子就领会了话里的意思。他的嘴巴张得简直能塞一个西红柿,西红柿惊叹地看着阿著:“所以,要我去勾引秦升,你去引诱谈镜合?” “说得难听一点,确实如此吧。”阿著用手背撑着脸,掀帘子看了看外头,“甜点应该好了。” “诺!”柳菅喊了一声,“谈镜合喜欢的可是大美人,你扮成丑陋的男仆,他瞧不上你的!” 阿著看着外头的海水,撩人的眼波比海水更荡漾。他勾唇一笑,眼里曳起张牙舞爪的烈火, “未必。” 除夕夜晚,国际新闻馆内,阿著站在天井一角,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谈镜合洗手的动作。明明天很黑,他却好像能看见饱满晶莹的水珠下落,慢慢地滑过谈镜合的手,又眷恋地离开指尖,最后不甘心地陷进岩石里。 啪、嗒。 哗啦水声随着旋钮一拧的动作结束,谈镜合直起身,回头看了看。后面阿著正发愣地盯着自己,水龙头一关,他神游的思绪被立刻截断了。两人眼光对上,阿著上下滑动了一下喉结。 “这里确实清幽雅致。”谈镜合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打量着四周,“怪不得是你的秘密基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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