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水争多怂,多懦弱啊,可他并不是没勇敢过,是世道不允许他勇敢,是卫婪,是张束,是江於暝,是每一个瞧不起他,嫌弃他,恶心他,欺辱他的人不允许。当然,他不是个完全可怜无辜的人,他做了错事,总会受到惩罚,而他的报应早就来了…… 这件事是在一个阴天招水争意识到的。 彼时他和江於暝刚做完,外面乌云密布,他浑身上下只有腹部那处盖了一角被子,江於暝则赤裸着枕在他大腿上,左手捏着他的小腿玩,去年纳斯坦德的六月蚊虫很多,他小腿上还有褐色的印记,是被蚊子咬后被他抓破所留,他身上的伤总是难愈。 招水争脑子不清醒,走马灯一样回顾着很多事,最后叹息般地下结论:“江狗生,我们两个混账……一定会遭到最残酷的报应。” 江於暝见他总是提报应,便问了一句:“你之前问我怕不怕报应,那你怕么?” “怕。那是当初,倘若我现在问你呢?” “最怕的是你,而不是报应,真的要说,你大概就是最有效的报应。” 江於暝抬起眼睛,他声音里带了种认命的坦然和无奈。 招水争在心里读了几遍这句话,他终于痴傻了,他呆在床上,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外面的雨开始下了,他才从混沌中回归,他的哭笑声交杂着水滴到水泥地的声音,他还没有疯,因为他不知道他的求死不能都是江於暝造成的,不饶恕他,不让他解脱的人都是江於暝,这个他一心想要组成一个家的人。 江於暝是他的报应,他的有效报应。 他于江於暝呢,此刻招水争还不认为自己是江於暝的一个报应,他从来就不了解江於暝。他可怜他是出于人心,他依赖他是出于性格,他觉得江於暝夺取他,其实他也在索取江於暝身上他需要的东西——钱、权、保护、家…… 这是两个可恨,可怜,可悲,可鄙的人。 江於暝听见招水争的笑声和泣声,他坐起来躺到招水争身侧把他搂进怀里,嘴里轻轻地念叨:“下雨了……花开了……” 何为雨,何为花,描摹招水争。 攻破碐城的消息一传到黎并,大家都匆忙收拾行李,之前他们还心有侥幸,现在便是打破幻想面对现实,而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仍旧有人把罪责推到招水争身上,说他就是灾难,带来冬雨战争,想让他死的心逃跑前都没放弃。 大部分人都只想着逃,但还有一小部分人拿起枪想要死守家园,江於暝和招水争自然属于前者,江珣准备了车来接他们,然而没等到他们上车,家里就被围住了。 横竖都是一死,死前一定要杀了这灾祸。 大家都如此想,他们对招水争恨之入骨,他们热爱自己的家,死也要死在这儿,所以只要为了黎并好,哪怕再荒唐,他们也会信。 他们是一群愚忠于黎并的人,江於暝和招水争是不能理解这种归属感的,招水争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但他不会为它死守黎并,江於暝就更不用说了,他哪里是会不舍的人。 被近二十个枪口对准的时候,招水争忽然就觉得没意思,要是往常说不定他就冲出去让他们杀了,别一颗子弹,把他身体打穿他都会受着一声不吭,可现在招水争握着枪,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是他们阻止你拥有一个家,他们都应该去死…… 第一声枪声响起时,所有都愣在原地,包括江於暝,那一枪是招水争深埋在心底重新发芽的恨意催使,江於暝很快回过神带着招水争寻找掩体,枪战中只能看见子弹飞速穿过肉体和墙壁,黎并人大多很少使用枪支,论枪法根本抵不过江於暝。招水争除了开始的一枪再也没动过手,他手心一直是麻的,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招水争,你变成了恶魔。 这样的恐惧一直维持到枪战结束,期间他走神江於暝还替他挡了一枪,这一枪看得他心惊肉跳,所幸只打中了江於暝的手臂,招水争惊魂未定地看着江於暝,看得江於暝不知说些什么让他别那么紧张。 最后,他回忆起蕼缺碦。 在枪声中,他问了招水争一个问题。 “如果我是勇士,我可以摘你头顶的羽毛吗?” 招水争被他这话转移了注意力,他奇怪地问:“枪打到你脑子里了么?” 江於暝笑了,羽毛属于蕼缺碦,是包容和原谅的象征。 他手下从不留情,他没招水争的道德感,愧疚感,他也不觉得自己可怕,倒下的尸体他甚至没有耐心看第二眼。招水争好长时间反应不过来,江於暝去确认死尸人数,他就瘫在地上整个人像被冻结。 招水争想改过自新,想重新做个普通人,想手上不再沾上人命,杀死林武时他欺骗自己是因为林武烧他的屋子,但今天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复,他的愤怒,他的恨。 他想要的真的是一个家么?诚然,他或许真的渴望,但比起这个,他想要的更像是一个理由,一个放任自己堕落索取的理由。 改变招水争的是他面前突然出现的一个人。 他从刚刚就躲在了暗处,他可以看出,招水争的枪法一般,胆量也一般,趁江於暝不在,他立马就想解决他,但他没想到像是被吓傻了的招水争躲开了他的子弹并且向他开枪射中。 人倒下以后,招水争却没有停手,江於暝听见枪声从厨房墙壁后跑回去,他只看见招水争的双眼通红,子弹一枚枚落在已经没有呼吸的人体上。 江於暝沉默着。 招水争用力扔了枪,他看着江於暝,身体颤抖着,声音却平静:“江於暝,我是个灾难。” “没有谁是灾难,你非要这么说……”江於暝抱住他,“那你是个我妄想之中的灾难。” “江於暝,我想留下来。” 这句话在黎并危急之下的意思和我不想活了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再待一晚,最多一晚。” 招水争没有说话。 这间屋子满目疮痍,两人在车里待了一夜。 第二天等来的消息是伦因萨投降了,伦因萨的碐城成为了别的地区的领土,和平协议没有公开。协议被单方面撕毁是在数十年后,黎并最终没逃过成为废土。 江於暝找好人修缮房子,许多人也归家来。 招水争看起来和平常一般,低眉顺眼的不朝人家跟前凑,他不找麻烦,麻烦却会找上门,他和江於暝杀了人的事不知怎的传了出去,某个义愤填膺的真有胆子来,其实很多人心里虽然不平,但不会蠢到来送死。 聪明人早就经过此事看出江於暝不简单,在黎并杀了十几个人居然一点儿事都没有?有钱不够,肯定是有权人家的。 江於暝没见过招水争歇斯底里的样子。 可招水争是个人,他也会露出这一面,也会拽着来人的领子,大声嘶吼:“你知道江於暝是谁吗?!他是少爷!少爷!是纳斯坦德江家的少爷!就凭他坐牢的只会是你!!伦因萨和纳斯坦德的关系我们都很清楚,你且看看领导会不会为了十几个人跟江家计较,跟纳斯坦德计较!这是权利至上的伦因萨!不是你心中的天堂!不是民众的拯救者!!” 招水争的眼泪是断线珠子,他似乎想起来和江於暝的第一个夜晚,江於暝说他是少爷,江於暝说这里是纳斯坦德,那年的招净和来人一样单纯无知,现在他成长了,他便要以曾经受过的屈辱去让别人煎熬。 江於暝望着招水争,像是迷惘的幼兽,他看不懂,他理解不了招水争哭的原因,他只体会到愤怒,无法体会到痛苦。江歇异教他的东西刻在他脑子了太深,永远剔除不出,他救招水争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美梦,他把性爱当作救招水争的一种方式,他从来没问过招水争这么做可不可以,对不对。正因为他是江於暝,他才不可能问。 江於暝比招水争单纯,也比招水争无情。 他一点都不无辜吗?不是的,有这样一个父亲不是他的错,人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庭,就像他没办法决定自己不成为一个变态,这些不符合常理的思想靠他自己是忘不掉的,没有另一个人教会他如何忘记,只是不管他活得多么坎坷,罪行也不能被掩盖。江家终究会倒下,江於暝也面临着死期。 自从招水争吼完那一通,整个人像是放下了过去,和江於暝过着重复的日子,他不会腻烦日复一日,未知的生活才让他害怕。 黎并的太阳偶尔有,有时也连几天,招水争只顾着晒太阳,最近倏然想起床垫好像没晒过,床垫不好洗,之前也只洗床单,于是招水争想拿出来晒一晒。 一点点拖到地下,招水争才看到石头床上刻的小字,他无意去看江於暝的隐私,只是他在石头床的左上角看见一个“杀”字,他莫名其妙地看完了那句话。 母亲死了,和招净有关,我想杀了他。 实话说,招水争从不认为江於暝能有多爱他,但这句话每个字都在透露出恨,他觉得惊愕,毕竟江於暝的行为怎么看也不像是对仇人。 他猛地想起前阵子江於暝锁着的枪被动过。 所以,江於暝是想杀了他么? 所以,江於暝原来恨他么? 他的心脏急速下坠着。 招水争有预感,他再也抓不住江於暝了。 他的庇护所即将消失。 每次他想好好活了都会出现意外,招水争笑不出亦哭不出了,难道他真的太贪心吗?想死的时候怎么也死不了,想活了又不给他路,真可笑,真残忍。 招水争累得站不起来,活这些年太累。 想自杀没成功,想随遇而安却遇到江於暝,想好好过日子结果都是一场空,怎么会有人的一生这么不顺利,怎么会有人永远这么痛苦。 江於暝进来时手里端了甜粥,他眼里有明亮的笑意:“我学了新粥。” 招水争配合地笑笑。 两人坐在桌边喝粥。 “江於暝,你会走么?”招水争佯装不经意。 “走哪儿去,我说过,我们会一直都有家。” 江於暝放下碗,又说笑:“抛弃妻子传出去很难听的。” 招水争的笑容很苦涩,只能从音调里听他开心不开心,他的音调上扬着:“江少爷,您何时在乎名声了?” 江於暝不回话,话锋一转:“粥好甜啊。” “是么。”招水争咬着筷子,思绪飘远了。 “水争,哭什么。” “哭这天儿真冷。”招水争抹去眼泪。 “你在哭我。”江於暝忽地说,“等到我死你也别哭,你要笑着。” 招水争只当他说疯话。 讷讷地问他:“你爱我么?有多爱?” “大抵要用我走过的所有路来比拟。” 招水争默,江於暝的眼神很奇怪,看不出爱来看不出恨。他的话太动听,走的却是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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